新糯提着一串糕点回到府衙,已经换了一派风格的书房内,楚卫正在查看卷宗。
几乎每次找他,这人不是在忙着亲自查线索,就是埋头在案卷中,这般也不怕得颈椎病。 又一个新词从脑海里冒出,新糯已经不会惊讶了,她把油纸包放在桌子上,“今天多亏你帮忙,请你吃的。”楚卫抬起头,清澈的显得有些淡漠的瞳仁中映出新糯的身影,几乎是瞬时,那眸子里的淡漠就似春雪消融。 “你和双鱼帮是什么关系?”
他把手边的卷宗移到旁边,打开一个油纸包,粉嫩的桃花糕映入眼帘,香甜的味道也飘入鼻端。
以前对这类甜腻的糕点并不喜欢,现在看着竟然有种口齿生津的感觉。 修长白皙,又骨节分明的大手捏起一块,送到血色充足的偏白唇边。 风雪无边的景色,让新糯看得也饿了,伸手拿一块桃花糕,“唔,这家的桃花糕不错啊。和双鱼帮也没什么关系,帮主应该是我爷爷的朋友。”楚卫吃了一块糕点,后倚到椅背上,将一边的卷宗推到她面前:“这是几年内京城中血尽而亡的死者名单,今天下午你就带着张枯,将这些人家一一重访一遍。”
新糯没想到让他帮忙之后还有这么件苦差事等着,不过要是他和自己一起去,倒也不觉得累啊。 “楚大人,你下午还有其他公干吗?”
楚卫指了指左手边书架上的一排公文,“京兆府每日事务繁多,需要过目的下辖县治的命案,还有好几件,我都需要在今天看完,着人递送刑部。”
新糯看了那叠公文的厚度,对他投以同情目光。 “好吧,我和张大哥一起去。”
这些陈年案件,都是没有找到凶手的悬案,因此现在重查,也没有什么阻力,知府衙门那些没有随着苏府尹离开的吏员们都很支持。 新糯和张枯出门之前,好些个参与询问过的老差役表示要一起去。 张枯点了两个人,皆是捕头,楚卫要他们重访的这几家,当年这俩捕头都跟着去过。 因此没有到人家,新糯他们已经得知了这些人家的大致情况。 死的全是女子,且都是才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女,这些人家再是疼女儿的,几年过去,也都淡忘了。 甚至有一户何姓人家,他们过去的时候正在给孙子办洗三宴,听说他们所为何来,这家人从父母到兄弟,一个个都露出晦气的神态。 这家同样住在东城,独有一家小院,家里老爷是做生意的,在京城不算多显眼的人家,确实十足的小富。 主人家不乐意招待,随便找了个老仆就把他们打发到一边。 何家夫人还说:“当初都是苏嫲嫲带着那孩子,该知道的她都知道,”说完了可能又不想别人说她这个母亲对孩子太过冷漠,拿帕子掩唇,带着几分哽咽道:“当年你们再三询问,也没有什么结果。许多问题,再问我这个当娘的都是剜心啊。”
新糯暗暗摇头,她见过很多父母,早年丧子的哪个不是一身病,至于丧女么,便是可以弥平的伤痕。 对于这何家夫人的作态,她是一点儿感触悲愤都没有。 张枯倒是有些不耐烦,摆摆手,就带着那个老态龙钟的仆妇到一边询问。 这仆妇都六十往上年纪了,特别显老,还有些耳聋,新糯每一个问题都要喊得很大声。 但问到后来也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正打算离开何家时,那昏昏的仆妇突然清明似的说道:“我们家小姐,当年和城外一个卖花女多有往来,还约着一同去踏青过。”
张枯摇摇头,站起身,对新糯道:“回去吧。”
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话。 出来何府,那两个捕头才说道:“仆妇说的那个卖花女,咱们当年也询问过,没什么可疑之处。”
新糯又翻了翻简单写着案情的那张公文,据记述,何家女当年是和家人一起去上香时走脱家人视线的,再找到时,便是被弃在山林中的一具干尸。 何家女和凝萃那桩案子的唯一共同点,就是都失血而死的。 而凝萃案中,它最明显的特点是血泊形成的图案,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某种祭祀。 在新糯看来,两桩案子之间的联系并不大。 也不知道楚卫怎么会想起把他们并案侦查。 不过这点疑惑,在查问了一下午之后,也就有了解释。 因为在后面几家的查询中,有两家都提到一个共同的名字:千机教。 一家是女儿曾经的伙伴家中信千机教,一家是当家妇人的娘家就信这个。 新糯对千机教是没什么好感的,根据爷爷说的那些千机教教派理念,这就是一个糊弄穷苦人的教派。 那么一系列的少女干尸,和千机教到底有没有联系呢? 思忖着这些线索,马车来到府衙。 新糯下车之后,张枯笑道:“新姑娘,您去给爷回信儿,我去把马车赶到后面的马厩去。”
“好,”新糯一点儿没有看出来张枯这是在给她和他家爷提供独处机会,手里拿着卷宗挥了挥手就跑着走了。 陈捕头、赵捕头见此,也是相视一笑。 衙门里有个年轻的小姑娘,还挺热闹的。 新糯一路跑来,皆是打招呼的同僚,楚卫收拾了东西正准备下衙,听到外面的招呼声,随即房门被推开,似乎一出现连花开都有声音的女孩儿笑着进来。 楚卫道:“你人缘不错啊。”
才来一两天,竟然到了人人都熟悉的地步。 新糯笑道:“我乐于助人,很少有人不喜欢和我做朋友的。诺,这是我们查了一下午的结果,和原先的卷宗记载,没什么出入。”
说着把手里的公文都递给楚卫,她对大师兄这个人,根本没有男女之别的意识,无意回避的结果便是手指触到他的手指。 新糯不在意就没什么,楚卫却是心里一颤,手突然往旁边偏了一下,呼啦啦纸张便散落一地。 “你干什么呢?”
新糯责备了一句,弯腰捡拾。
楚卫要蹲下帮忙,见此只好又往后退一步,说道:“孤男寡女,注意分寸。”噗! 新糯忍不住笑喷了,再看他神情,竟然万分的认真,不由捂着肚子笑得更厉害。 她容颜绝美,饶是不注意形象地捧腹大笑,竟也只能让人想到花枝乱颤这一个词语。 楚卫咳了声,将捡拾起来的一张张记录按叶排好,转身放到书架上,“酉时已过,你可以下衙回家。”
夏天的酉时已过,外面的太阳还很大。 新糯说道:“时间还早,我再做会儿事。”
“我得去宫里一趟,”楚卫说道。 所以你要走了,我也得走呗。 新糯点点头,“那好吧。”
离开的路上,新糯跟楚卫提了提千机教。 既然是有两家都和千机教有关联,查查说不定会有线索。 府衙外,楚卫翻身上马,对迎着夕阳站在地上的女孩儿道:“有空了学学骑马,日后衙门给你配一匹。”
新糯高兴道:“谢谢大人。”
楚卫离开后,被留在府衙值班的胡凭上前道:“走吧,新姑娘,小人送您回去。”
--- 马车行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哎呦一声,一个衣着不错的老者倒在车前。 车子猛地一顿,新糯掀开车帘,问道:“胡大哥,发生什么事?”
“姑娘,您不用出来,”胡凭说道,“可能是碰瓷。”
“哎,这不是田大爷吗?”
新糯从一边下了车,对胡凭道:“我之前和楚卫见过这个大爷,快来把人扶起来。”
这一变故已经吸引几人停下,却没想到人家是认识的,有人嗨一声,提步就走了,其余几人也有些扫兴地离开。 胡凭扶着老头到旁边的茶寮休息,新糯也将马车赶到路边。 “田大爷,你这是中暑了吧。”
新糯说着,叫茶寮摊主上凉茶过来。
田大爷摆摆手,嗨了一声,满脸愁苦道:“姑娘,你好心。我这却不是天热导致的,心焦啊。”“怎么,大爷家出了什么事?”
新糯很善解人意的追问了一句。
这满脸皱纹沟壑,一副普通老农形象的田大爷再次深深叹口气,“家里的水田,被人给抢占了。”说着声音都哽咽起来。 胡凭是个正直的人,闻言登时双目充斥着怒火,“京城天子脚下,何人敢抢农家良田?”
田大爷摇摇头,道:“小哥也说了,天子脚下。天子脚下天潢贵胄多啊,有人仪仗权势欺负我们平民百姓,想要申冤也无处诉啊。”
胡凭就要说可以去京兆府敲登闻鼓,新糯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大爷,你家哪里的水田?被什么人给抢了?”
田大爷一副不好说的样子,只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正在此时,一个口中喊着“爷爷”的少年跑过来,先看了看田大爷的情况,才抬头怒视新糯和胡凭二人。 “我爷爷怎么了?”
田大爷道:“不要急,慢慢说话。我晕倒在地,还是他们给扶到这边的。”
闻言,少年又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道了谦,扶着老头说道:“爷爷,您别气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想找地方求告啊。”
田大爷说道。
“能去哪儿求告?听说那帮人是认识京兆府尹的,只怕咱们的状子都递不上去。”少年满脸忿忿。
上午才仗着楚府尹大势买下东城外那片水地的新糯,此时听着,总觉得这祖孙俩的话有含沙射影之嫌。 胡凭说道:“你们说的人是谁?咱们现今的楚大人,可是个大青天。”难道是有什么人仗着大人的名声,欺压良民? 这可不行啊。 但任由胡凭怎么追问,这祖孙俩都缄口不言。 田大爷摆着手:“不能说,不能说。”
胡凭气急,“你这老头,怎么如此之轴?告诉你,我就是府衙的一等带刀捕快,我向你们保证,楚大人是清明如镜的清官。有什么冤屈,你们尽管说。”
闻言,祖孙俩不仅没有惊喜,反而更加警惕。 好一会儿,那少年才说道:“不是不信任捕爷,只是咱们家,受过那等有苦无处诉、被人生生缝了嘴巴的苦。”
田大爷也道:“是啊,这是人权势人的天下。我们穷人不喊出来,还能好好活,否则,只能再次颠沛流离了。”
“刚才那些话,捕爷只当没有听见。”
说着伸手,道:“孙儿,咱们回家去。”
这个哑巴亏,我们咽了。 田大爷颤巍巍走远的背影,好像在这么说。 新糯可不是别人不愿申冤她非要上去帮忙的好人,当下对胡凭道:“咱们也走吧。”
马车再次驶动,便很顺利地回到程府。 胡凭请了新姑娘下来,笑道:“新姑娘好好休息,明儿个早晨小人再来接您。”
新糯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去。”
她在衙门里做事,现在程家的人都还不知道,新糯不想故意隐瞒着他们,但也不能特意找机会让他们知晓啊。 回到梨院,新糯先跑到奶奶身边亲近一番。 春月端着一杯茶水送来,道:“这是夫人那边送来的沉香水,最是解暑。”
新糯应付地道:“你替我谢谢母亲。”
春月笑道:“奴婢已经去磕过头了,不过小姐才是夫人的亲生女儿,您更应该经常去那边坐一坐啊。”
整天在外面乱跑,老爷都有些不喜了。 更何况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小姐的夫人。 春月既来了这梨院,心里自然是想着小姐好的。 在春月看来,小姐和夫人到底是亲生母女,经常去坐一坐,母女之情自然就找回来了。 像小姐这般,回来了哪个长辈都不讨好,还非要带着只有养育之情的祖父母,真不知道是重情还是傻。 此番想法还没有落下,就听到小姐不耐烦道:“你好好伺候便是,不该管的别多管。”
春月只能低头退到一边。 再待一段时间吧,如果这位真正的程家千金一点儿前途都没有,还不如谋到没有上进心的大小姐那里。 新糯正和奶奶说着话,春月又上前来,秉道:“小姐,许少爷在外面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