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不挂横天,光阴荏苒,流逝不断。
十年坐堂,居其位,养其气,劳心多过劳力的崔英,双鬓熬出几缕斑白,双颊消瘦下去,看去少去几分焦躁,多出几分干练,衙门内外虽说仍有人腹诽她这个关系户,倒是没人再敢当面说闲话了。 这日下差无事,谨遵夫人教诲的崔英赶回家去,年纪渐长,看多了红花绿叶,没那么多躁动心思了,还是回家陪媳妇闺女才是正途。 大舅哥就是管不住裤裆,时不时就被他媳妇挠花脸,这事都传出县城了,上官下来都打破规矩,故意过问大舅哥家事,让身为知县的大舅哥里外不是人,二皮脸都遭不住。 崔英被媳妇看管太严,成家之后就再无风流韵事传出,夫妻俩一度被人评为官吏典范,这让崔英哭笑不得。 先不说自己“妻管严”怎么得来的,随便在城里揪个人出来,说让他减寿十年就能娶到如严梦霜般的美人,那人估摸得心虚一番。 能娶这等美人回家,减寿十年哪够,不得二十年起步? 老夫老妻了,每日为柴米油盐发愁,不过是自寻烦恼,崔英好歹也是府衙四把手,养活家里是不难的,就是闺女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让人不省心,机灵古怪的厉害。 想到闺女,又想起前几天的媒人,崔英忧心上头,闺女今年就十五岁了,临近出阁年纪,心头好,小棉袄,舍不得啊,这可如何是好?不行,回去得和媳妇说道说道,再有媒婆登门,立马撵出去,这家还是我说了算。 当然得媳妇点头才行。 “媳妇!”还未进屋,崔英便吆喝,等进了里屋,母女俩正在做女红,严梦霜搭眼看过来。 崔英立马改口道:“夫人!”
严梦霜让女儿莫停手,走来崔英身旁道:“怎么?”
正在做女红的少女扭头看过来,少女身形逐渐长成,面容随她娘亲,美人坯子一个,崔英露出笑脸,“闺女。”
少女赶紧把脸撇过去。 被嫌弃了。 崔英拉过媳妇去正堂,苦口婆心道:“至少这两年,别让媒人进家门了。”
“两年!”
严梦霜瞪眼道:“再留两年就成老姑娘了,还有人会要?”
崔英不服气道:“我娶你那年,咱俩都快奔弱冠年纪了,绣儿再过两年也不迟,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女’。”
严梦霜看她神情不似玩笑,好心劝说道:“你我当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誓言,有约定在身,自是不用理会他人嚼舌根。可绣儿是在你我呵护下长大的,没道理让闺女平白承受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闺女生于斯长于斯,不是江湖儿女,儿女情长也在城里,不在江湖,可不能听你的乱来。”
崔英嘴笨,说不过媳妇,不耐烦道:“你说的都对。”
严梦霜指头点点她脑门道:“就是不愿听,是吧?”
同床共枕这些年,崔英想啥,严梦霜大致都清楚,要是承认,就是心虚,也不能扯谎,怕让媳妇伤心。 崔英只得耍赖,抱着媳妇一阵乱蹭,要么蹭出花来,要不蹭出气来,这茬就能过去了。 严梦霜也是无奈,嫁出去的闺女,与泼出去的水无异,她也是舍不得闺女早早嫁出去,可风土人情使然,人言可畏之下,又能拖延几时? 夜里浅睡醒来的崔英,怕吵醒媳妇,捻手捻脚来到中庭,不出意外,那只玄猫正悠闲趴在中庭石桌上。 搂过玄猫亲昵一阵,崔英感慨道:“小家伙,总来这边串门,当成自己家啦?”
玄猫“喵呜”一声,舔起身上的被弄乱的猫毛。 崔英自然不奢望玄猫能开口说话,只是长夜漫漫,有个活物陪着也不错,满腹牢骚,玄猫听去也不能告密。 “小家伙,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好像记起我那个兄弟的名字了。话说也怪,那天在路上,鬼使神差的进一间书铺逛了逛,翻到某本书时,对书页上四个字极为印象深刻。”
崔英挂一下玄猫鼻头,继续说道:“陈年旧景,陈景。”
一声长叹,这事近乎她的心病,总算有了着落,美中不足的是,兄弟长啥样,还是记不清。 “光是名字就想了这些年,想起长啥样,我这辈子够呛喽。”
“不晓得他这会儿是在江湖厮混,还是和我一样从良了……” “既然是我兄弟,本事差不了,该妻妾成群,兴许儿孙满堂了……” “为啥忘记这么多,挠破头皮也想不出来,为啥呀,到底为啥呀?……” 一人絮絮叨叨,一猫尾巴乱摇。 崔英又想起一事,摸着玄猫油光皮毛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雷声的事情吗?这些年下来,总算有些明悟了。”
崔英自顾自说道:“那雷声与闪电,只有我能听到和看到,就好像,好像在我体内一样,你说古怪不古怪?”
玄猫竖瞳大开,盯着走神的崔英。 屋里传来媳妇咳嗽声,崔英赶紧放开玄猫回去屋里,让媳妇逮住了,要被骂失心疯了。 后面石桌上的玄猫一跃而起,触至人身,即刻没入。 玄猫沿着崔英脉络一路而下,来到丹田灵湖处,空旷无比的灵湖上空,悬浮三颗菱晶,菱晶极为渺小,却无比惹眼。 白晶传出雷鸣,黑晶迸发煞气,最后的红色菱晶,相比之下极为安静。 色芒不同,但菱晶之上的那股“味道”,邹老魔却不陌生。 神官气息,且至少是三品天神才有的真神气息。 白晶蓦地生出闷雷声,而后“咔”的一声,丹田轰隆大作,一道白练闪过,将措手不及的玄猫劈成灰烬。 灯笼外的邹老魔被逼退出幻境,惊诧瞬时转为狂喜,心中桀然大笑。 “我的,都是我的。”
“有此神物助我,脱困指日可待。”
邹老魔抬头看去南边,甚至有朝一日,也能让你穆鸿风尝尝这百年暗无天日的苦牢滋味。 少年的陈景顶着一口小铁锅,冒着天上时不时落下的火雨,跑去戏台那边。 火雨之中夹杂碎石,落地崩碎成屑,火苗洒落四处。 初降火雨时,少年还能试着扑灭一些,后来才晓得是杯水车薪,根本无从应对,火雨日夜不停,一个少年疲于奔命也无济于事。 坠石不断,火雨灼烧成片,瓦房基本不能住了,陈景搬去地窖凑合了几天,他不晓得地窖里面能撑多久,吃的又能供应几天。 其实少年心里不愿也不敢多想,这般末日景象,注定没几天好活了。 “冯老头,冯老头!”
陈景抬头看到屋顶碎瓦又多了几片,既恼火又无奈,冯老头就和乌龟一样,把戏台当作龟壳,就在这里等死,哄他几次,懒惰又洒脱的冯老头没能听劝。 冯老头这次难得这次从后边走了出来,身着马褂,搬张长椅摆在戏台中间,招呼少年过来坐下。 看少年满脸急慌,强拉他坐下,老头子指着外边名副其实的火云道:“再急有个屁用?把那些狗屁东西撵走才算能耐。”
陈景和少年一前一后说出同一句话。 “能活一天是一天呗。”
少年不晓得日后怎样,话语气馁,带着哀求。 冯老头拍一下身旁少年肩膀,语气平淡道:“饿死是死,砸死是死,烧死也是死,前边死了那么多人,咱一老一小挨到现在,即便死了也不亏。”
“亏,我觉得很亏。”
少年踩着铁锅,眼中映照远方火红,不甘心道:“我吃了那么多苦,这才熬过来,还以为咬牙再撑一段光景就过去了,可狗日的老天爷给来这一出,早前挨的饿、吃的苦,全都……” 少年没能说下去,精气神颓势尽显。 冯老头点头道:“书上说的‘前功尽弃’,就是你这样子。人活一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你年纪太小,不该让你体会,可狗日的老天爷偏要你撞见,大概是怕你死不瞑目吧。”
少年抽抽鼻子道:“我就是晓得所有道理,我也不乐意死啊。”
“那可不一定。俺就遇到过一些奇葩老家伙,学富五车都是小看他们,典型活得不耐烦了,活着就为一死,不是到处找死,就是窝在自家地界等死。”
“咋可能有那种人嘛?”
“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人也一样,总会有些吃饱了撑着不惜命的。”
“那你也没吃饱,更没撑着,咋也不惜命?”
冯老头说道:“前几年村里不就有个老家伙,家里儿孙孝顺,给他养老都不乐意,晚上偷偷吊死在房梁上。”
老头叹息道:“活得太久,不耐烦了呗。”
一老一小,坐在长椅上愁眉苦脸。 陈景则在戏台上仰望,那邹老魔的手段确实了得,仿制当年情景惟妙惟肖,如今他的修为,能看到一些远处端倪。 视线极远处,一簇簇天外陨石于半途崩碎,四溅而散的火雨落于陈景家乡这里,变成一颗颗带着火苗的火雨。 陈景虽说看不真切,却也知道师父正孤身一人,奋力抵挡那些本不该出现的陨石。 一洲之主,为一方水土,本是情理之中的分内之事,却也莫名让人感到悲壮,毕竟神威浩荡的神国,也是被天灾所淹没,师父则是独自一人应对。 “陈家小子。”
陈景回头看去,冯老头起身对身旁少年道:“回去吧,回家去吧。”
少年拎起铁锅,不忍心道:“下次……” 冯老头打断他道:“有心便足够了,不用再过来了,咱爷俩不一定非得死在一块儿。”
少年神情沮丧,回去顶着铁锅三步一回头。 陈景则是调侃冯老头一句,“后会有期”,才与少年一同回家。 一只玄猫闪出,尾随陈景而去,后者全然不知。 冯老头扯了下身上马褂,感慨道:“天底下找死的何其多。”
邋遢汉子抬眼看去,“上边那位,好歹也算尽人事听天命。”
而后看去玄猫,讥笑道:“欺负小辈,你算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