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宋氏收到了怀庆公主府送来的帖子。怀庆公主乃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因为太后体弱多病,就把今上交给怀庆公主抚育,是以今上对怀庆公主极为敬重。怀庆公主为人耿直爽利,命运却多舛不幸,她成婚一个月后驸马就奔赴沙场,只留下个遗腹子给她,许是她忧思太甚,孩子胎里不足勉强降生,好不容易长到二十二岁,又是留下了一对孤儿寡母。她这孙儿倒是身强体健,同其祖父一样是个铮铮儿郎,誓要驱除外敌保家卫国,怀庆公主也不阻拦,在孙儿十五岁那年,将他送离了京都去边关从军。偌大的公主府,如今只住着公主和儿媳两个人。姜洛在江南时就听外祖母提过,怀庆公主是外祖母旧识,在她们的少女时候,也曾彼此欣赏过。今年是怀庆公主的花甲之年,今上吩咐皇后,要为怀庆公主在宫中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寿宴,怀庆公主婉拒了今上,表示只在公主府办一场寻常的宴席即可。宋氏摸着帖子说道:“公主殿下最是随和,洛儿见了就知道了。”
宋氏已经来了京都几年,时常与贵妇们打交道,自然也是见过怀庆公主的。姜洛道:“既然是祖母欣赏的人,那定然是错不了的,母亲,这也是个结交贵人的机会,我猜,姜苌又要忙碌起来了。”
宋氏道:“我这就叫人把衣料送过去,若是她们不愿意用府里的绣娘,那就自己出银子请人去。”
姜洛道:“母亲,我知道你往侯府里贴补了不少,可是长久地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宋氏挑着眉一笑:“你当你母亲是个糊涂蛋么,我接手中馈时虽然账面空空,可是侯府名下还有几个铺子,如今被我治理得差不多,已经开始有了进账,相信往后会越来越好的,到那时,我就把自己亏了的慢慢拿回来。”
宋氏说着摇头:“说来也是你伯母无能,好好儿的极赚钱的铺子,也给败坏得不像样子。”
姜洛扑到宋氏身边,摇着宋氏胳膊道:“母亲最是能干了,别说是伯母,就是别人家的主母,也未必有母亲的精明劲儿。”
“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宋氏抚着姜洛的头发,说道:“我倒盼着你不够精明不够能干,一辈子无忧无虑地才好。”
宋氏这样一说,姜洛不免想起宋明轩来。明轩表哥口口声声说要听她的话,可是假若真的那样过一辈子,岂不是事事都要她来操心?而明轩表哥,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那个人了。晴池院这边母女温馨,和婉居里,姜苌看着宋氏命人送来的衣料发了脾气。徐氏不解道:“这些都是市面上难见的料子,做两三身衣裙也是尽够的,你恼什么?”
姜苌道:“我岂是为了这些衣料?母亲就不曾考虑过,我去公主府时戴什么?我是半点儿也比不上姜洛,她的首饰是论箱子盛的,我却只有一个小匣子!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东西,我怎么出门见人!”
徐氏便叹气:“都是我对不住你。”
姜苌看了徐氏一眼,埋怨道:“舅舅们从咱们家捞了那许多好处,母亲也该去讨回来一些,如今咱们是孤儿寡母,比谁都可怜!”
徐氏顿时一脸的愁苦,禹阳侯府里是宋氏不好惹,娘家那头,几个嫂嫂更不是省油的灯,她怎么敢回娘家去讨要东西。姜苌磨着牙,满心里都是对母亲的怒其不争,还有对自己命运不济的愤懑。“等着瞧吧,姜洛迟早要倒霉,且有她哭的时候。”
“苌儿!”
徐氏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千万别去动姜洛,她是你婶婶的命根子,她要是出了事,你婶婶是要吃人的!”
徐氏已然怕了宋氏,姜苌却有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她睨着徐氏,哼道:“我没有你那么傻,姜洛出事了又怎地,你就放心吧,她绝怪不到我的头上。”
徐氏胆战心惊地看着姜苌,对这个女儿只觉得有心无力。京都中有很多人都收到了怀庆公主府的帖子,就是东宫之中,周善也拿了帖子来请太子示下。太子道:“礼物可备好了?”
周善道:“按您的吩咐,早就准备好了。”
见书案上摆着的一摞画像仍是整整齐齐的,周善问道:“主子,这画像您看了没有,皇后娘娘可等着回话呐。”
太子不置可否地扫了那些画像一眼。周善早已料到太子的反应,就自说自话地接着道:“这些画像里可没有禹阳侯府的二姑娘,我听说,皇后娘娘有意要那姜二姑娘的画像,可是禹阳侯说,他家姑娘已经定了亲。”
太子眉头一扬,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一对两小无猜的背影。果然,周善“嘿”道:“您猜怎么着,姜二姑娘的夫婿就是她那江南来的表哥,听说两个人好着呐。”
并非周善关注这位姜二姑娘,而是因为满京都的闺秀中,只有姜二姑娘和太子有过交集,周善生怕太子真的修炼得不爱红颜,这才刻意拿了姜二姑娘来说嘴。私下里,周善扳着手指头细细回想过,太子长到二十岁,唯一抱过的女子,就是那姜二姑娘。太子眉眼低垂,整个人陷入了静默中。既然两个人是两小无猜的表兄妹,那感情一定是极好的,可是那少年看着十分文弱,将来能够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么?姜姑娘的丈夫?太子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些画面。既然是夫妻,两个人总要做亲密无间的事情。“啪”地一声,惊得太子骤然回神。却是他自己无意识地挪动手臂,将茶盏拂到了地上。“主子,您伤着了没有?”
周善吃了一惊,急忙去查看太子的手。“无碍。”
太子胡乱地摆手。周善确定太子无事,赶紧叫来宫人打扫碎瓷,太子一面站起来,一面极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周善并未发现,太子转头时露出了泛红的耳根。宫人打扫之后退出去,一只白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它寻准了太子的位置,在太子脚边蹭了蹭,撒娇似的叫了一声。太子伸出竹节似的手指,将白猫捞到了怀里。白猫的一双眼和那女孩子的眼睛极为相似,太子抚摸着白猫,耳边响起女孩子清脆的话音。“我根本不想去什么宫宴,你觉得自己能攀上太子,我却从来都没有这个念头。”
时隔多日,他居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句话。所以,她已经定了亲。太子眉头微蹙,心底冒出来个荒唐的想法。他亲眼见过姜姑娘和表哥相处的情景,或许外人看他们是无比融洽,他却认为,姜姑娘和表哥非常不相配。甚至他觉得,她这亲事订的很是匆忙,她这么做,是因为不想和自己有所牵扯么?周善看着太子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主子待一只猫尚且这般温柔,假若遇到了可心的女子,一定会将那女子捧在掌心里呵护吧。也不知谁有这个福分。晴池院中,姜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宋氏道:“是不是睡觉时贪凉,不盖被子吹了风?”
姜洛揉揉鼻子:“我睡觉时老老实实的,从来不会蹬被子,我倒觉得,是有人背后议论我。”
宋氏一笑:“是,我女儿最是端庄,不止睡觉时,平常也是举止有度,十分的得体文雅。”
姜洛仰起头,嘟嘴道:“母亲取笑我!”
姜洛在晴池院和宋氏一起用过晚膳,略待了一会儿后就回了索阑院。走在半路上,前头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吓了姜洛一跳。“什么人?”
春杏张口就要呵斥,待看见眼前人是宋明轩,就抿嘴一乐。她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表公子有事无事的总要来索阑院晃悠,可不就是被相思催的么。春杏想着便往后退了退,留了足够的空间给自家姑娘和表公子说话。姜洛道:“表哥有事找我?”
意外之下,姜洛心中有几分不悦,就没有去注意宋明轩的神情。虽然他们的亲事已经由长辈定了下来,可是正经的流程还没有完成,聘书还不曾交换,他们在外人面前总要收敛几分,白日里正大光明地相处还不算什么,像是此时,天色已经暗了,被人瞧见独处难免要传出什么不好来。其实是姜洛并不想承认,她不是时时想见到明轩表哥。宋明轩急切地说道:“表妹,真的被你料中了,吴亦薇果真是心怀鬼胎,我刚刚出门又遇到了她!”
姜洛闻言皱眉。宋明轩搓着手,像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这可怎么好?表妹,劳烦你拿个主意,我该怎么避开她。”
姜洛倒是不甚在意:“表哥急什么,左右你是要回江南的,等你走了,她自然烦不了你了。”
宋明轩连连摇头:“我不走,表妹,我舍不得你,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在京都附近找一间书院读书,也好能时常来见你。”
“你不回江南?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能够同意?”
“我已经给家里去了信,表妹,我留在这里是为了陪你,祖母最惦记你,她一定会答应我的。”
姜洛沉默下来。藏在她心底的那个想法好似要压不住了。她期盼着宋明轩能快些回到江南去。她最初见到宋明轩时的确是开心的,可是随着两人定下亲事,她每日里忧心渐重,竟然就不愿意和宋明轩相处了。此刻听到宋明轩的话,姜洛只觉得心口发堵,竟是连呼吸都沉重了不少。姜洛隐隐知道,自己的感觉并不正常,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宋明轩是将要陪伴她终生的伴侣,她应该依赖他思念他,应该使尽手段与他痴缠,而不是想着和他分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