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亲见这般大规模的野战,眼见程副业那薄薄队形,就要迎上当面的汹涌浪潮,她甚至都想下令其他预备队赶紧填上去。这也是白莲教之前造反时候的惯用战术,靠人山人海为战。可这一次,她没有下达任何指令,因为论打仗,她真的很外行。当初为何见到楚行的拉胯军队的时候,红娘子毫不犹豫的选择让手下投降?为何红娘子一直支模与造反,却又从未成功过?实在是红娘子自己的军事指挥实力,真的是一般般。先前李岩在追求她时,苦劝无果,吃了很多苦头,可到如今红娘子入了大乾,再也没有人惯着她了。因为大乾一路风风雨雨的走过来,早就成为专业化和职业化的军队。如果一道不专业的命令,轻易发不出去,那简直是笑话。别看红娘子不仅武艺精湛,火枪也玩得很转,还懂细到哨目的基础科目,甚至在战场上,她也是那种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狠人。但更高层次的战术指挥,那都是楚行带着参谋司一步步从实战中摸索出来的,即便有教材,不从基层指挥官做起,也是两眼茫然。为何很长一段时间内,刘青山、孙玉秀等人不得不沉寂下去,真的是因为大乾救民军在飞速变革,他们这些老人的知识储备和战场指挥能力已经不足以应对了。而陈二牛即便是不如人意,楚行也不得不重用,一是欣赏,觉得他有上升空间,二来真的是手下无人可用,矮子里拔将军罢了。当然,有的人选择退位让贤,而有的人在趁机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起飞,让不得不让楚行敬佩。而红娘子也是极其努力的一个人。为了有机会上战场,红娘子还曾跑到讲武堂专门去学习,还去参谋司去实习了一段时间,但是没有用。专业性她照样跟不上。所以,在野战之中,这种真刀实枪指挥战斗的权利,红娘子是没有的。楚行和李岩早就交代过她,也交代过李承先,红娘子就只能作打不打的决定,怎么打,她只能提意见,无权干涉具体指挥。明军的浪潮在半里外嘎然而止,开始汇聚整队。“没想到啊,大明的精锐被咱们揍了快一圈了,竟然还能在西华,遇到这么有本事的队伍。”
观战的万为钢无比感慨,话里也带着一丝不忍。“罗虎参谋长不愧是经历过血战,又是大王亲睐的人才,对于西华的定义很清楚,说西华的民勇在一定程度上,跟官兵差不多,可是他没跟咱们说一说,这西华的民勇,是哪一类的官兵啊。”
“确实如此,西华的乡勇真的有些特殊,胆气豪壮如狼兵,脑子却很灵活,打仗懂得计较细节,他们不仅在整队,还在考虑火炮的布置。”
实习的观摩团两位年轻军官一边儿嘟囔着,一边儿仔细观察着战场。“对方兵马可不少,咱们这点人跟他们打,是不是有点太托大了。”
赵希年忧心忡忡,还不时朝身后望去,不知道他是要找磐石旅旅长李承先提意见,还是在端详退路。“这可是猛虎团,想什么呢,弇山战场,敢硬怼榆林铁骑,刚死马科的狠人级别的部队,程副业更是猛地不行的人物,怎么会吃这个亏。”
薛再兴倒是信心满满。“官兵?民勇都是官兵那一套,我就放心了。”
程副业的感受很是直接,原本他还有些担心,加强团虽然也是他的老班底的根底,但跟以前比,还是欠缺太多。之前的老班底虽然成立的时间不算长,但是严格走完了新兵营的程序,又被大王的手下人疯狂的磨砺,属于快速成长起来的一批人,这一批人又是山东青壮之中的精华,战斗力很不错。毕竟在乡下,是有治安军定期要召集青壮训练,驱赶盗贼,维护治安的任务的。而眼掺杂了大半新兵,现在的加强团就是磐石旅的缩影,两大毛病困扰着从李承先到程副业,乃至所有基层军官。第一是火枪质量不一,大乾的火器分为青州造和扬州造,扬州后来者居上,不仅制造精良,而且射程很远,相对之下,青州府的存货,以及购买的火铳很拉胯,而大乾的步兵很多,又不可能面面俱到。这导致指挥官对阵战表现心里没底。第二则是新兵太多,训练不足,这段时间一路打下来,这个缺陷正在弥补,唯一的缺憾,还是缺乏大仗硬仗的磨练。反倒是炮手的手艺,以及步兵协同炮兵的小群巷街巷战术演练得非常纯熟。这是己方的问题,眼见彼方是明军卫所那种套路,程副业的一丝忐忑顿时烟消云散,身心都被兴奋占据了。卫所兵是什么套路,在山东就再熟悉不过,无非就是那三板斧。半里外,西华兵阵前推出了几十门大小火炮,不,该叫土炮,从几十斤到二三百斤不等,这是第一招,炮击。明军的这些小土炮,如果敢装足十成药的话,别说半里,打到一里都没问题的。可官兵的炮从不敢装十成,而眼前这些多是民勇,土炮多半也是自造,质量应该比官造好。程副业不敢冒险,挥手下令,以炮对炮。西华兵照着官兵套路来,那他们就照着操典套路去。咚咚声大作,白烟团团绽放,很快拉成两条线。随着这两条白烟升腾入空,两道无形罡风对卷而过,将原本色彩分明的战场给搅得浑浊不堪。西华兵的土炮卷起一波尘烟,堪堪掠到了加强团的阵线之前。半里的距离确实能打到,但对散兵和最前排的加强团官兵来说,就像是一股冰雹迎面扑来,仅仅只需要低头而已。噼噼啪啪的铅子敲打着头盔和胸甲,落在无甲部位的铅子也只是隐隐生疼。阵前游弋的散兵里倒有好几个倒霉蛋,被已经力竭的大炮子砸得七荤八素。加强团这边是扑来一股凛冽冰雹,西华兵那边则正下着腥风铁雨。加强团的强力一些的火炮都调了去轰击西华城,此地只有八门优质火炮上阵。半里也就是三百多步,已经在团属火炮的射程极限,第一轮开花弹就在十多米高的半空炸开,像是一团团礼花,轰得西华兵的血肉混着尘烟冉冉升腾。“哎哟……这些炮手的手艺可真精!”
换了阵营的观摩团里,一众前伪明军官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早先在战场上,大乾的火炮一上阵,就让他们吃了大亏。那血肉淋漓的场面,很多人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现在倒是不一样了,他们迷途知返,站在了“天兵”这一边。“炮手是不错,工匠手艺更是不错。”
薛再兴补充了一句,开花弹的工艺缺陷已经渐渐克服,可靠性大大提高,这要归功于孙元化以及一大堆西洋传教士的努力,虽然现在还达不到楚行和孙元化心中的需求,但是已经有长远的进步,而且客服了早炸的问题。为防万一,同时也是照顾炮手心理,现在的火炮都改了外形设计。大架轮,厚木板炮盾,粗短炮口从炮盾中间伸出去,看起来很是摄人。靠着大架轮,火炮的复位非常快速,不到十息,第二轮开花弹又在西华兵的阵前上空炸开。两轮十六枚开花弹,其实只造成了不到百人的死伤,但混乱却如涟漪,波及到了这万人队里。就见那片人潮前后拉扯,正有溃裂之势。显然是一时没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后退避炮,还是向前冲击。“该出第二招了……”万为钢叹气,他是在为西华兵默哀,即将出的第二招,结果如何,他看都不用看。果然,西华兵很快就统一了意见,向前涌动,从半里外冲到百步外,期间飞天炮又轰击了两轮,人潮顿时被尘雾分割,变得模糊不清,就看见数百悍勇选锋冲在最前面。这些选锋在几十步外被加强团散兵挡住。散兵里有神枪手,有掷弹兵。线膛枪将冲在最前面的悍卒击毙,掷弹兵丢出加了木柄,便于投掷的手榴弹。这两轮截击将那些选锋的箭头阵打散。接着顶盔着甲的掷弹兵抡起长刀斧头等个人擅长的冷兵器,把西华兵的选锋牢牢挡住。就在散兵和选锋对阵的时候,让万为钢、赵希年等人心弦震动的鼓点响起了,加强团的横阵前移,和明军的距离缓缓拉近。这时候选锋和散兵的战斗再无意义,双方都各自归阵,草地上弃下的近百具尸体,成为这一处血肉漩涡的奠基。“现在就逼攻,会不会太早?”
万为钢在短训班里最为用心,见眼下加强团的动向不合操典,有些诧异。操典明确要求,在宽阔战场列阵而战,须等候对方主动进入攻击范围。“得看具体情况,操典是考虑了敌军骑兵的存在,要以不变应敌军之变,可现在这西华民勇没什么骑兵,北面又临江河,此时还坐等敌军来攻,就显得太被动了。”
立刻有人搭话道,万为钢点头,其他人也都恍然,看来这战场拿捏,还真是有大学问。接着的讨论声就被杂乱的枪声淹没,西华兵的第二招出手了,火铳弓箭伺候。晚明时期,正是冷兵器向热兵器转换的时代。火绳枪和火炮的普遍应用,让古时的军阵再没了效用,冷热兵种的结合,都围绕着怎么发扬冷热混杂而生的复杂火力层次这个问题作文章。明军在大乾手底下不断吃亏之后,也开始革新,并逐步学会了大乾早起的作战套路。并开始使用叠阵。大的叠阵,炮在前,火铳弓箭在后,肉搏最后,依次推进。小的叠阵则是火铳三、四或者五叠,轮转而放。为什么程副业心里有底,万为钢料敌必败,而且还会败得很惨,就因为这套冷热结合的作战体系是勉强凑合起来的,而且火炮不坚,火铳不精,每个层次都是单独为战。西华兵虽有万人,但被分割为冷热两个体系,同时跟加强团对战的,不过三四千人。眼下相距百步,西华兵的三四千火铳手和弓手拼命开火,这就是卫所的传统作战方法。在这开阔战场,枪弹弓箭的主要作用不是杀伤敌军,而是给当面敌军制造压力,迫其队形散乱,士气低沉,然后再以肉搏兵或者骑兵正侧冲击。救民军从山东打到南直隶,打到北直隶,打到湖广,打到河南,遇到的明军卫所,全是这套战法,已经熟得闭眼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是明军作战僵化,而是明军这冷热结合的作战体系,就决定了他们只能照这样的原则发挥战力。加强团继续前压,西华民勇的火铳威力也强过官兵火铳,推进到六七十步时,竟然已经出现零星伤亡,基本都是被枪弹打伤了没有防护的臂腿。眼见距离勉强够了,程副业下令止步,一千多人就在这七八千人的大潮前方停住。加强团第一轮排枪轰出,密集爆响将战场气氛推向新的高点。西华兵当面阵线顿时成了一条血线,万为钢跟着“观战团”的学友们一同耸肩,没什么好看的了,胜负已分。第一轮排枪就像是机械的控制把手,启动之后,就循着自己的节奏,机械地发出沉闷的密集轰响。当面的西华兵被这排枪轰着,火炮还不断从半空射落开花弹,火铳手和弓手再坚持射了几轮,终于顶不住如此的血火重压,纷纷溃乱。跟在后面的肉搏兵被骨干和卫所军将驱策着,还想出前一搏,却被火铳手和弓手冲乱,只有千人左右突出了阵势,朝加强团那薄薄防线撞来。肉搏兵冒着枪弹,冲击上了中间两翼,迎接他们的是如林刺刀,左右两翼开始前移,要准备继续抽打溃乱的敌军。一切都那么套路化,西华兵没有骑兵,更让整场战斗失去了变化,万为钢、薛再兴、赵希年看到的是加强团目中无“敌”,如操演一般的行动。可他们却看得目眩神迷,心中都道,这真是一把嗜血而犀利的刀,杀人毫无花巧,但要掌握这把刀,他们觉得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望台上,红娘子一身汗已经出得通透,她是第一次亲见敌我双方的套路,就觉得其间过程跌宕起伏,心情也从紧张到兴奋转换了好几次,看得西华兵大队正在溃退,冲到中间两翼的肉搏兵也在刺刀阵前撞得头破血流,正被缓缓前进的刺刀阵推得人潮崩裂,红娘子心头无比舒畅。“提醒一下李承先,前军该动了!”
她不愿作看客,下了这么一道命令,这不算越权,前营在东南方向待命,就等西华兵大队溃退后抄侧面进击,要将这股万人队聚歼在云溪岸边。李承先也是个急性子,不必红娘子吩咐,就该已经开始调度,但红娘子总得发一声话,由此心中才能笃定,这一战终究是她在掌着形势……望远镜里看去,前营的行军队列正急急插向后方,红娘子兴奋地握拳低呼:“胜了!”
一声呼完,她忽然觉得胸口憋闷,还没及掩口,一股翻腾就涌上喉管。“呕……”像是之前在陈州踩上死人头的感觉又降临了,而且还更为强烈,红娘子一边干呕一边想,该是在这高处受风着凉了吧,可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般不堪?以后还要领军,这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