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宋州倒的那一杯酒后,裴姮便再没碰过酒盅,只安静的坐在那里,听着周围人说话。入耳皆是你来我往的官话,曲尽谄媚的奉承。无一例外。裴姮有些迷茫,这样的一片污浊之地,当真是自己想要踏进去的地方吗?听着听着,裴姮忽然觉得有些困。她的酒量很不好,但心情不佳的时候,喝酒未尝不是一个排遣良方,好在她还知道自己的斤两,一杯饮尽便不再去碰,只撑着精神坐在那里。等宴会结束,又乖乖跟在宋州屁股后面,不用人催便上了马车。宋州本还想打趣两句,等伸手摘下裴姮的帏帽,看到她一向沉静的双眼只剩下迷茫时,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大对。他将裴姮的脑袋摁到自己腿上,“睡吧,到了我叫你。”
裴姮一点挣扎也无,还乖乖的闭上眼睛。马车行到裴府大门口时,便有小厮上前,引着马车将车停在后门处。宋州抱着裴姮下马车时,正好看到等在门外的裴奉松。两人一个对视之后,裴奉松对着身边几个婆子一招手,让她们将裴姮带回家中,随后苦笑道,“当年的事是裴家对不住你,但这件事同阿姮无关,你放过她不行吗?”
宋州像是听不懂裴奉松话里的意思,只是一笑,“阿姮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很得当年裴公真传,晚辈十分喜欢,说不得还有一日得唤大人一声岳父。”
见宋州油盐不进,裴奉松也有些恼火,“当年之事也是不得已为之,你这样耿耿于怀,自己又如何能痛快的了?”
“裴家是于你有亏欠,但我也是个父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不怀好意的接近阿姮。”
宋州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舍一家便可保全一城,裴公当年的取舍实乃大义,到如今依旧被天下百姓歌功颂德,又如何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我宋州的?”
“人既已送到,瞧着裴大人也不是多欢迎我,便不多留了。”
他十分敷衍的对着裴奉松一拱手,转身便上了马车。裴奉松看着宋州离去的背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都是孽债啊。”
裴姮并不知道自己醉后都发生了什么,她清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外头虫鸣声声,青鹤坐在脚踏上打瞌睡。没有惊动青鹤,裴姮披上外衣,端起蜡烛出了房门。她本是睡不着出来散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箫声,好奇循着声去寻时,却见裴奉松正立于月下,手中拿着的是一把竹箫。裴姮之前从不知道父亲会演奏箫这样的乐器,又认出那根竹箫并非什么名贵之物,但主人却十分爱惜。裴姮低声唤道,“父亲。”
裴奉松转头看她一眼,笑着说道,“怎么,今夜睡不着的人到多一个?”
裴姮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今日去了邺林,在哪里看到了徐伯父,还有许多官员,他们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听到这话,裴奉松一下子明白了裴姮今日饮酒的原因。他摇头笑道,“现实与理想中的自然是不同的,我们顾不了别人,但至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该如何去做,况且你今日看到的也不过是表象,等再看的透彻些,便不会有今日的苦恼了。”
裴姮摇了摇头,道,“也许吧。”
裴奉松将竹箫交给裴姮拿着,之后也不继续提之前的话,而是说道,“今日难得有空,不如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裴姮不忍拂了老父亲的兴致,便点头道,“阿姮愿闻其详。”
裴奉松拍了拍扶着的木栏杆,目光逐渐变得深远,他慢慢的说道,“传说有一个地方叫桃花镇,那里人人皆酿桃花酒,每到开坛时便香飘十里,引得不少外地人慕名前往,有书生听了桃花酒的美名之后,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同朝为官的好友。书生和好友都是嗜酒如命的人,二人因此约定,如有机会,一定要往桃花镇去上一趟,书生的好友觉得朝堂如同一团泥沼,便辞官离去,临行前给书生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在桃花镇等他。在好友辞官不久后,书生因善谋略,被君王派去剿一窝为非作歹的匪寇,书生领着兵马夜袭山寨,打算将贼匪们一网打尽,谁知道那些贼匪们竟将劫的肉票当作人质,一边和书生谈判,一边往镇上撤。”
“书生在肉票中发现了自己的好友,却没有犹豫,命令士兵攻破了山寨,匪寇自觉活命无望,将肉票宰杀干净后,又点燃寨楼,自焚而亡。”
裴姮听到这里时,等了许久的下文,却不见裴奉松继续讲下去,不禁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裴奉松拉长声音,带着些怅然道,“好友被火烧死,尸体面目全非,没人能从一堆山匪的尸首中分辨出他的,于是只能和众多的尸体一般,就地焚烧掩埋。因此一战,书生升官加爵,但也再没了要同他一起相约喝酒的知己了。”
裴姮听完这个结局,也跟着叹息道,“当真可怜。”
裴奉松却一摆手,“故事也听完了,赶紧回去睡觉去吧。”
说完,自己先打了哈欠,往主屋走去。裴姮往前追了两步,想将竹箫还给他,却见裴奉松转头道,“那把竹箫是你祖父留下来的,你好好收着,若有一日——”若有一日,这萧能保住这傻乎乎的女儿一命,也算物尽其用了。裴姮看一眼父亲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萧,觉得今日的父亲有些奇怪。空荡荡的湖边只剩下自己一人,裴姮也觉得无趣,带着竹箫回衡芜院去了。裴姮善弹古琴,别的乐器皆是一窍不通,这竹箫到她手里当真是明珠蒙尘,她将那把竹箫收到了书房的箱笼中,放在了架子上。等在回到卧房,青鹤听见她脚步声后,揉着眼睛抬起头,迷糊道,“姑娘怎么出去了?”
裴姮笑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快些回房间去睡。”
青鹤应声站起,又忽然回头道,“对了姑娘,今日陈老板将做好的花笺送来了府上,奴婢瞧过了,简直跟你当日说的一模一样。”
“好,等明日咱们便用花笺制花帖。”
裴姮沉沉的睡过一觉,又出去赏过景听过故事,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裴姮却觉得心中的郁气都消散了个干净,之前迷茫的心境也重新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