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通讯器的提示音急促地响着。 四面八方响起‘滴滴、滴滴、……’的回声,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星空,又仿佛来自周围绵绵无尽的灰色高山。 恭施怀闽走在一个透澈如水晶的湖面上。湖面广阔,峻峰环绕。他低头向下看,脚下是一片地狱般的火湖,熔岩翻涌澎湃,有烈焰熊熊上腾。 他像一只细菌悬浮在一面纯净无暇的镜子上。镜子照出他苍老的形像,有烈火正在焚烧那形像,他却感到有点冷。 这是一颗奇异的星球,在它的夜空中悬浮着三颗巨大的行星。最大的一颗是白色的,它像一颗白色的太阳悬在西边天空,但它却不能照亮夜空,它的周围都是深邃的星空,星光闪亮。有一大一小两颗蓝色的行星挂在东边星空的正中央,两颗行星几乎一样蓝;大的像一颗蓝月亮,那颗小的在它的前面,好像与它连为一体,又像是由它而生。 三颗美丽的行星美得就像幻觉。不见有恒星的光照在它们身上,看不到它们的迎光面。它们好像会发光——只能照亮它们自身的光,就像一个再发不光线的发光体。 下雪了,红色的雪。 恭施怀闽展开手接住一片雪花,它就在他手心里融化,化成一颗晶莹的红色小水珠。 滴滴声响彻整个世界,越来越急促。雪越下越大,周围的山峰很快披盖一层厚厚的红色雪裳,湖面也变成了红色。 恭施怀闽浑身发冷,却以为是站在炽热的熔岩里。这个世界变成了红色,像一片血红的熔岩之海。 有哀求声传来,猛地刺入心间: “爸!我怕!救我!”他慌了,正要循着那声音,忽然心撕裂一般地痛,他痛到无力,就跌跪在雪窝里。他痛到眼泪直流,眼泪一串串落入雪中也变成了红色。 这时他听见那呼求声是从雪下面而来。急切间他疯狂刨雪,像一只刨土的狗!但积雪太厚,总也刨不到底。 他的心撕裂了,嗓子也被撕裂了。他扯直了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破锣, “柔柔!你在哪儿!我儿!我的儿来!……” “爸!救我!”
他听到她在西边,就连滚带爬冲到西边乱刨一气。忽然她的声音又响在东边,他又冲到东边。 他的两条手臂都变成了红色。分不清是红色的雪化成了水,还是他手上的血融化了红色的雪…… 女儿又在南边呼唤他。他才冲到南边,女儿的声音又在北边响起。 女儿的呼声撕烂了他的灵魂,他绝望了,猛然仰起头向着黑暗的夜空喊叫: “我儿——————!!!”
“是爸害了你——!”
是爸害了你! 是爸…… 恭施怀闽痛苦地跪伏于地,他的悔恨变成涛涛的红水自双眼中涌流而出。 洪水冲融了血色的雪,又露出湖面的真容。 湖面像一面镜子, 映出一个苍老的容颜。 “爸——!女儿再也不敢顶嘴了!”
恭施怀闽猛然转头,他的柔柔正在西边。她跪坐在那里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恭施怀闽大叫一声就爬起来向那里冲去。 “我儿————!”
破裂的灵魂中爆发出一声呼喊。
“爸————!”水晶般纯净的湖面突然崩散,一瞬如鲁珀特的眼泪…… 他和女儿一同坠落熔岩之海,女儿向他伸手,他向女儿伸手, 永远还隔着咫尺,又仿佛天边的距离…… “不————!”
“不————————!”
恭施怀闽猛地坐起,一身的冷水。 “不……!”
他双手紧紧捂住脸,黑色的眼泪就从黑色的指缝间漏落进无声无边的黑暗空间。 通讯器一阵响,一阵停。 有绝望的声音,撕裂无尽的黑暗空间: “岱蓟,我想死——!”
好久,好久。 东方露出一线晨光。 通讯器还在响。 恭施怀闽使劲揉搓着脸,反复清嗓。他又变成一具有生命气息的活人。 “老师,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肖安聆头里面嗡然炸响,一阵眩晕。
一个平定的声音说:“肖安聆女士,您的丈夫闵正尧先生现在在昆仑医院,请尽快过来一趟。”。
听不出这声音是真人还是智能系统通知,淡定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晓峰打开房门,正看到安聆急急慌慌地换鞋。不禁心里搦了一把。 “出什么事了?”晓峰紧两步奔到安聆面前问。
安聆竟没能看到晓峰走过来,她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心先飞到昆仑医院。冷不丁一句问话把安聆吓得一哆嗦,她抬头就见一脸担心的晓峰正焦切地望着她。忽地鼻子一酸就扑到他怀里去了。 扑到晓峰怀里的安聆纵声大哭,但她不是肖安聆,她是从肖安聆里面冲出来的一个软弱的女人,晓峰是那女人的依靠。 晓峰瞥见安聆右脚袜子穿反了,她把那只平跟皮鞋扣在脚上时却视而不见。她只是与晓峰的目光触了一下就低下头去提鞋,“你闵叔叔出了点事……”她说这话时尽量不往坏处想。她极力把持语速,但事与愿违。在晓峰听来,安聆的声音已经颤得不成样子。 安聆这话原是不想晓峰跟着提心吊胆,却又无力隐瞒,反而适得其反。 此时凌晨三点,晓峰坚持与她同去。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她拗不过晓峰,只得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安聆看了一眼如因的房间,又看了一眼如义的房间,眼中有所期待,又怕看到所期待的。儿子和女儿的房间什么动静也没有,或许他们还在睡梦中。她转回头,双唇紧抿了一下,心里泛起不好的滋味。 当晓峰打开屋门的时候,他和安聆才真切意识到是出事了! 暗夜迷蒙,城市在紧急状态中格外明亮。各种不详的警示笛声或已响彻整座城市多时,远近重叠着,晓峰听到仿佛隔了整座城市的警笛声、消防车声和救护车的声音。 整个听觉世界被过滤,一时只剩下这三种色调!救护车发出的声音令晓峰感到不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心跳得有些乱,清晰可闻。 安聆不由得一点点靠贴向晓峰。 黑色的城市遍布着白色的光。远近参差的大楼像一柱柱高大的、包裹着黑皮的白色发光体,四面雕琢着密密麻麻的、似规律似不规律的光纹、光格和透光点。 一切的光源仍然像往常一样无声的亮着,并不受城市紧急状态的影响。 大道上空荡荡的,一辆行车也没有。发着黄光的路灯分立在路的两侧,像两行吸饱了日光的向日葵,间生在人行道两行绿化树的缝隙里,在路面上照出奇形怪状的树影。那些树被路灯照亮的枝干在这大道空寂昏黄的灯光下,就好像一只只从地底伸出的恶魔之手,被时空凝固成各自的形态,造物者赋予它植物的生命,于是它们一行行伸向路的尽头,就长出许多绿叶,变成了树。 安聆已记不得她这是第几次看手腕上的时间,发出打车信号已有五分钟,仍然没有一辆出租车或从某个路口突然出现在空阔昏黄的大道上。她的时钟仿佛正在无限拉长,分钟在时空中被拉成小时的形状。 安聆的里面乱成一团,堵塞着思路的每一个出入口。她六神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想,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在想什么;全然霸占着她整个身心的只有焦燥和不安。她无比担心,却搞不清她在担心他什么?是担心他死,还是担心他伤?是在担心他,还是只是因他而担心?是担心担心的本身,还是在担心担心之后的未来? 她每隔几秒钟看一次通讯手环,在看时间的间隙中不停张望路的两端,每一个路口。每一次看时间,她只是看到几个数字,数字所包含的信息她一概不知。她的肌体不由自主在执行‘看’这一个指令。 昆仑医院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有七个半街区,步行至少要一个小时。 晓峰关闭手环的底层互联网信息介面。他只快速滑动页面,数十条标题在页面中滚过。他用不到十秒钟时间快速浏览数十条信息标题,只几秒内就把标题中的关键字构筑成一条完整的信息链:尖凌公司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出事了~车载智能系统集体自杀了~事故造成严重乘客及遇事车辆人员死伤~事故范围不明~事故原因不明~事故发生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分~事故造成的各项损失程度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安聆正焦急张望着大路的尽头,看是否下一秒就会有刺眼的车灯照射过来。她抬手,还没来得及看时间就被一只大手扣住, “走!”晓峰拉住安聆,顺着大路往另一个方向跑。 安聆的手腕被抓得有点痛,被扣住的瞬间她全身一麻。晓峰拉着她只管往前跑,什么也不解释,她才要开口问什么,忽然从他眼角的光亮中看到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理性思考的光芒。她蓦然心安,什么也不想问了。 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只没绑线的风筝,就被他攥在手里…… 是他造的风,扑面而来,过耳而去;那风里掺了酒精,慢慢饮醉了飘在风里的风筝; 夜风流过,冲淡了风筝心中的担忧,又将那淡却的担忧吹散在身后的空气中…… 各种不详的警示笛声充斥着黑暗笼罩下的整座城市。城市变小了,轻易被这些声音充满,充塞着暴露在夜空下的每一个空间和角落。 晓峰清楚意识到,他们等的出租车恐怕不会来了,本市将近四层的出租车都是尖凌公司的,而它家的出租车,百分之六十都是无人驾驶的全智能机车。 在这座城市中,十辆无人驾驶出租车当中,有七辆是它家的。 它家的无人驾驶出租车是所有该类出租车AI程度最高的(包括所在国所有城市和地区),而且数次的乘客满意度调查中,该公司的车载智能系统的服务差评程度几乎为零。 贴心的语言服务功能;善解人意的周到服务;永远合宜的服务态度…… 眼前的情况,如果真的有一辆无人出租车突然停在他们面前,喊他亲爹他也未必肯坐进去! 多半车行的终点,正是黄泉路的起点…… 晓峰紧迈着双腿,一边想:为什么车载智能系统会选择在那一时段集体自杀?如果它或者他们(幕后操纵者)想杀人,应该选择早晨七点到八点,或者至少是在晚上八点之前?为何却选择事故程度最小的这一时段?难道它们……? 于晓峰而言,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坐出租车,他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坐过。数年来,他的人生轨迹基本就是两点一线:安聆家——摊点,或者再算上那家搏击俱乐部。 在晓峰的认定当中,他始终以为:AI永远与M划不上等号,总是有一条绝对的、永远无法跨越的界限; 那条鸿沟的两岸,就像宇宙的两端…… 晓峰头上渗出细汗,安聆被风吹得有点儿冷。但那个邪恶的安聆却在她的胸膛里用精细的羽毛搔弄她的心壁。 她在她里面发出邪恶的、幸福的坏笑。 那个安聆对她说:“就这样被他拉着,一直跑,一直跑,不要停下来,不要去医院!”
“一直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 “你真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安聆骂她,眼中恨光晃动。
她看着安聆,像一个智慧的猎食者玩虐地看着愚蠢的猎物,眼中充满鄙夷与嘲讽。 她回骂她说:“你真是一个无知又虚伪的女人!”安聆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她害怕了,她那双透视她心灵的眼睛,使她的一切,无所遁形。 他们穿过一条街区,看到右方街道不远处有一个事故现场: 两辆小车相撞,一辆是尖凌公司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另一辆是私家车。两辆车被撞得面目全非,车里的人被甩出车外。路灯下一个人身体扭成奇怪的形状,一动不动堆在路上。阴影中躺着两个人,辨不清是男是女,一个某条肢体偶尔还能动一下,另一个不知是死是活。 那辆白色私家车侧躺在路中央,底盘斜对着晓峰的方向。出租车翻进了绿化隔离带,只剩一只车轮的车屁股翘出隔离带修剪平整的顶部。 不知道车里还有没有人,也不知道地上躺着的三个人是哪一辆车上的乘员。晓峰拽着安聆,视而不见,脚下却加快了步伐。他咬牙骂了句娘。却不知是在骂谁? 前方一个身穿乳白底色碎花连衣裙的女人,双手抱着裸露着的胳膊,低头走在人行道上,向着这边走来。 那女人裸露的胳膊与小腿雪白,晓峰一眼看出她并不常穿这类衣服。她的上臂与小腿的白是一种没怎么见过阳光的白。那种白对晓峰而言包涵着很多信息,他甚至能够大致猜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女人的妆化的很浓,浓得有些生硬,而且花了。 她不常化妆!晓峰一瞬作出判断。 她头发有些蓬乱,并非邋遢的那种蓬乱,有人为揪扯的痕迹。并不甚明亮的路灯下,依然能看出她左半边脸是青肿的。 她单肩挎着一只长链方形挎包,那边肩膀自然而然往上斜一点。她的中跟淑女鞋的扣地声隐隐可闻,那种虚虚实实的节律散发着无依无靠的飘渺。晓峰知道,这女人走在这条路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 晓峰脚步慢了下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和安聆就听见那女人自言自语地不断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