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夜的这幕,张云起是始料未及的。
在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花季雨季里,被一个美得冒泡优秀得没边的女孩子当着全班人的面表白,十七八岁的男生只怕是早已经幸福的晕头转向。 对于张云起而言,不得不承认的是,初见说的这些话,让同学们对他羡慕不已,这确实使他感到了一种男人虚荣心的极大满足,只是面对这个女孩勇敢踏出的这一步,他总有点难以坦然受之。 作为一个穿越过四十多年风雨坎坷的成年男人,面对生活之中的许许多多变故,张云起的第一反应往往是考虑这一变故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应该怎样去承担这一后果和解决它所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要知道,这是90年代,这是一个普罗大众奋力挣脱思想禁锢、与国际文化全面接轨的年代,一个生机勃勃对未来充满了期许的年代,一个含苞欲放充满张扬的年代。在整个社会观念逐渐开放的背景下,自由恋爱的气息已渐渐浓郁,但年轻人对于爱情还是含蓄,甚至是呆板的。 至于这个年代的高中学生,“早恋”是绝对的洪水猛兽,被父母、师长看做眼中钉,肉中刺,同样的,早恋降低学生的成绩,影响到升学率,所以也被学校严令禁止。 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张云起被班主任王明榛叫进办公室那是肯定的,闹得整个学校沸反盈天也大有可能,以及许多许多人不太友善的言辞与目光……当然了,张云起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向除了人民币谁都不鸟,但是对于初见来说呢? 这个女孩有一个十分惨淡的过去,在凄风厉雨里走过17年,养成了一个绝对理性和坚韧的性格,她有她的理想,她有她的坚持,她憧憬着中国最高学府清华北大的大门还没有向她打开,在高考迫近的这个时候,她做出这样一个举动,有没有考虑到会影响学习? 这叫张云起想起了高二开学典礼上,初见当着全校师生对他说,“人的一生中,总有几次觉得自己看见天堂之门洞开,我挣扎了那么多年,在我快要崩溃的那一刻,门开了,门的后面,是天使,是你。”他想起了初见替他挡了林子昊的那把刀后,她对他说,“我等了太久了,久到都快要忘记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了,都怪我呀,总是瞻前顾后,总是怕失去,现在不怕了,因为现在喜欢你的程度,让我有勇气告诉你,我喜欢你,永远都会喜欢你。“ 他想起了在金坪矿区植树的时候,她对同学们说,“80年前,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穷学生,他踯躅于橘子洲头,目睹着列强肆虐满目疮痍的祖国大地,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张云起早已经感觉到,绝大多数时候,这个女孩都是安静的,就像水,冰洌、清澈、干净,但是,一旦她认定了某一桩事情,她会抱以决然的态度,不顾一切。 彼时彼刻,亦如此时此刻。 当初见站在张云起面前,仿佛所有的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张云起站了起来,看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起了前世初三毕业时向他表白的那个女孩。曾经犯过的错误,不会有第二次了。 那时候周围有很多的声音,欢呼、哀嚎……在那样的年代里,高中生现场表白是不多见的,女生向男生现场表白那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更不消说这还是一个美得冒泡的女学霸,大家伙儿的肾上腺素都给勾了出来,张云起的铁杆马仔王小凯、田壮壮还有杨伟几个人已经围了上来,用典型青春片男配角的语气给已经炙热的气氛上面火上加油:“牵手!在一起!牵手!在一起!”
张云起没有牵初见的手。 在嘈杂的声音和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他最终是绕过连排的课桌,走到初见面前,直接把这个女孩搂入怀里。 天气太冷了,女孩软软的身体是凉的,紧抿着嘴,仰着头,眼神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嫣红发烫的小脸贴着他的脸,靠近眼睛,嘴巴,鼻子。 张云起闻到了熟悉的淡淡青草味。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小脸酡红的,清澈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点点笑,但长长的睫毛还在颤抖,他说道:“没事的,后面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在尖叫声中,张云起松开了初见,扭过头笑着说:“大家好,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
教室里沸腾了。 所有人都跑上来围着张云起和初见,仿佛婚礼嘉宾似的,又闹又叫,就差把两人架进宿舍里闹洞房。 这时候王小凯放了一首邓丽君的《甜蜜蜜》,音乐温馨甜美,气氛幸福甜蜜,田壮壮和杨伟几个偶像剧男配则是跟着初见后面嫂子长,嫂子短,各种马屁叮当响。 初见低头靠在张云起的肩上,拉着他的手,小脸酡红,轻抿着的嘴角含笑。 这大概是这个女孩最幸福的一刻了吧。 目睹着这一切的李雨菲想。 只是,眼前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这是平生的第一次,李雨菲从看见张云起站起来的那一刻起,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指尖一寸一寸的凉下去,直到心里,直到盖骨深处,直到那些因为布置这场元旦晚会跑了太多路还在酸痛的关节中。 在张云起抱着那个脸色通红带着幸福的女孩的那一瞬间,她耳朵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这个晚上,漫长的犹如刀割。 李雨菲不知道元旦晚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本来也打算和同学们一起度过这个跨年夜的,但是现在,这些开心的、幸福的、刻骨铭心画面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她提前离席了。 回家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好大的雪。 那是李雨菲见过最大的雪,铺天盖地,像巨型毛毯垂落下来,将大地和屋宇埋盖,光秃秃的树枝上、屋檐上垂挂着巨大的冰帘,气温冷到了极点,寒意沁入骨子里头。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市一中校门口的路上已经没有公交车往来了,那个年代的深夜里的士也极少,李雨菲站在马路上,仰头看了一眼黑黑的天空,一粒大雪砸在她的眼眶里,溅出了晶莹的水渍。 李雨菲收回目光,迈开脚,沿着雪路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远,路也黑,但她知道,总会有走到家的那一刻。 “滴!滴!滴!”
李雨菲没走几米,侧面的马路边上出现了一辆桑塔纳,亮起大灯,她侧头望过去,车窗滑落,露出一张脸,是王贵兵。
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怔了怔,但她似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王贵兵说:“雨菲,上车,我送你回家。”李雨菲没做声,上了车。 桑塔纳一路疾驰,穿过1994年的最后一个风雪夜。 李雨菲一直望着窗外,窗外的街头被风雪卷得凌乱狼藉,坚硬的天际线若隐若现,街边的灯火映着她的脸,有些苍白。 王贵兵一直在讲话,讲他以前遇到的一些搞笑的事,讲龙景园现在的经营状况,讲到后面有些口干舌燥了,他笑着说:“雨菲,你怎么不说话?”
李雨菲似乎是这时候才回过神,她慢慢地转过头,问:“贵兵哥,是张云起让你来接我回家的么?”
王贵兵好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没有做声,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车里的空气都要凝固了,他突然说:“下这么大的雪,其实没有什么愿望是实现不了的。”
李雨菲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