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养殖基地里要清塘捞鱼。
这事儿让张云起很容易就想起了他小时候和纪灵两个小孩卷着裤管、光着脚丫、提着网兜,在门前屋后的小沟、小河、小池塘里摸鱼、抓虾的日子。 他给纪灵打了一个电话。 纪灵来的时候,工人已经下塘捕鱼。 眼下正是隆冬时节,鱼塘的水面基本上已经干涸,只有鱼塘最深处有几滩深水。冬季打捞后,工人们清理了淤泥,春季再种下鱼苗和虾苗。 鱼种其实很单一,除了鲫鱼就是白条,还有草鱼,春兰几个女孩子在水边捡田螺,纪灵跟着张云起下了水,在水面覆盖脚面的地方抓鱼,鱼在水里搂着脊梁骨快速的游动,钻进脚底时,有一种滑滑的惊奇感,但纪灵鱼没抓到几条,倒弄得满身脏兮兮的,她也不怕冷,那张精致的小脸沾着水渍和泥巴,额前稀碎的刘海风里摇曳,女孩在冬日温润的阳光下,笑得好开心。 张云起已经很久没见她这么开心了。 这个女孩对待生活的态度,其实从小时候就深深地影响着他。以前家里穷,在他对世界没有形成完整的认识之前,对待生活的基本态度就是悲观的,没有安全感,常常挣扎于现实之中,内心一直生活在别处,总认为他人的生活才是最美的。 对于张云起来说,这个他人就是纪灵。 到了傍晚,张云起说今天这么累,还要去参加同学聚会吗? 纪灵理所当然:“去呐。”张云起拎了几条大草鱼,带着洗了澡的纪灵和张小梅去镇上,出门前,没想到同村的吴荣跑了过来,他也要去参加同学聚会,大概是想搭顺风车。 吴荣跟张云起同村,也是他读初中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在封阳县三中念书,后来考上省城里津经济学院。 张云起和他是他们那一届仅有的还在读书的人,前一世在学生时代关系十分要好,一起上下学,形影不离,张云起在省城读中专提前毕业,工作后跟个傻逼似的给还在念书的吴荣借过钱,但是后来吴荣飞黄腾达,因为在云溪村修建别墅侵占张云起家的宅基地,两家关系彻底闹僵。 这是吴荣第一次坐小轿车,他坐在后车座上特别拘谨,等熟悉了环境,就左蹭蹭,右摸摸起来,羡慕道:“云起,你这是什么牌子的车?全真皮的,还带空调,好阔气呀。”
张小梅接话道:“应该是桑塔纳吧。“ 吴荣砸了下嘴:“这怕要好几十万?”
张小梅点头:“那肯定的。”
九十年代,农村孩子眼界有限,在他们的认知当中,桑塔纳已经是顶级豪车了,搞得张云起都不好接话。 聚会是在镇上同学廖斌家搞的。 张云起把车停在镇中学,走路过去。 他们到的时候,廖斌家的小院子里已经聚满了人。全班51人,来了28位。余者,要么是断了联系方式消散在风中,要么是语焉不详最终没有赴会。 这些同学里面,还在读书的就张云起和吴荣,其他全都是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个别的还在家务农。 两年多不见,这些老同学身上已经有明显的变化。其实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但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架势,生活的艰难和风霜的痕迹隐现在他们黢黑的脸上。 当然,也有好几个男生染着屎黄头发,衣着光鲜且花哨轻浮,有着明显模仿港台明星的痕迹,但又有些不伦不类,与农村的庄稼人相比,有点格格不入。这些人大都是在外务工一年返回家乡过年的南飘打工仔。他们挣扎在大城市的底层,在迅速崛起的钢筋水泥里,深受城乡二元结构社会的歧视与偏见,活得谨小慎微,然而,他们一回到农村,便游龙戏水,神气活现起来。 来的时候,张云起本来以为气氛尴尬,其实不尴尬,因为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有的人在吹牛逼,有的人聊当年班里的各种八卦,有的人在跟女同学调情约时间地点…… 所有人都在忙,张云起也想忙起来,于是跟每个人握手问好寒暄,热情洋溢、真心诚意的夸赞、满足所有人,并且把纪灵介绍给了大家认识。 纪灵穿着一件蓝色衬衣,外罩黑色呢子大衣,双手兜袋,一直笑眯眯的,精致的小脸满满热劲儿。这个女孩特擅长自来熟。但别看她对谁都好像故人相逢似的。这是好说话的时候,她不想好说话的时候,能把人怼的生活不能自理。 初中时的班长是个女生,叫谢小静,见到张云起就喊:“你怎么才来啊?诶,这个你女朋友?”
张云起招招手说:“漂亮吧?两年多不见,你现在变得跟她一样漂亮了。”
班长笑了。 就是没有笑出小时候的心型鼻涕泡。 参加这次聚会的男同学们一起集资买了一只老山羊。因为张云起和吴荣是学生,属于尚不能自食其力的消费群体,班长大人大手一挥,让他俩免了这笔钱。张云起没说什么,但他还是有义务把钱补上的。 一共28号人,开了三桌。 上菜之后,大家都聚在餐桌上,开始讨论这几年各自的一些境况,攀比的味道还是挺浓的,“现在在哪儿混啊?”
、“做什么工作啊?”
、“喝喝喝~”
男同学廖斌说他现在在汕头的一家皮鞋厂打工。有混的好的背地里摇头,做个流水线能有多大出息啊?但是又有谁知道,几年后他在沿海一带开了一家皮鞋黑作坊,当起了小老板,后来越做越大,混得鸡儿贼滋润,老婆都娶了三个,娶一个踢一个,跟踢皮球似的。不过10年后国内流行折腾房地产,制造业不景气,皮革厂倒了,廖斌也变成皮球给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一脚踢了。 吴荣说他在封阳县三中念书,现在没什么本事,就是好好学习,努力考大学。他还说很羡慕已经出社会赚大钱的同学,今后会更加努力,向大家看齐。 这时候的吴荣还是很低眉顺目,温良乖巧的。到了毕业15年之后,初中班级27个人聚会,李荣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土大款,满身上下都是猖狂劲儿。 那次同学聚会,他接手机绝不肯离席,奔驰车钥匙永远在桌上显眼的地方搁着,当着一帮老同学的面,在饭桌上吧唧着满嘴油的大香肠嘴说:“天天手下几百人张嘴要饭,不好养活呀,多得给我愁死了,你们说说,钱不好赚啊,我本来打算明年A股上市呢,看来又要泡汤了。”轮到张云起介绍自己的时候,他说:“我在江川市一中念书,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家都说他是县中考状元,我们这帮子同学中的骄傲,有出息,前途无量,以后当了大官不要忘记他们这些穷酸同学。 吴荣这时候搂了一下张云起的肩膀,显得格外亲近:“你们知道个啥呀,咱们云起这是低调,他可不只是读书牛逼,而且是个商业天才,现在都开了几家公司呢,云溪村龙景园产业园知道吧?他搞的,而且现在在市里买了大房子,开着好几十万的桑塔纳呢!”
沉默。 沉默是金,是今晚的康桥,是暴风雨前夜的宁静,是装逼之前的无尽深沉。 按照正常的流程,张云起该在这个时候掏出价值百万的奔驰车车钥匙,“咣”地拍在桌上,掷地有声! 然后,接受大家伙儿的膜拜。 但张云起做不出这样的举动,太鸡儿low了,他摆摆手说:“其实我不开桑塔纳。”
同学们问:“那你开什么。”
张云起说:“我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