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信兵说出罪己诏时,路明知神色大乱,忙呵斥:“注意你的嘴,拿来!”
宁太傅缓步来到信兵身边,替他遮挡来自路明知的压力,目光如剑,扫视四周。“如今正是山河破碎、大敌当头之时,此等大事,你我经手,若有差池,危及国运,如何担待得起?圣上令你我二人监国,我自知无评断公正之能,还需众人集思广益,不如请徐公公当庭诵读,免生事端。”
路明知无话反驳,若是他执意要先看,岂不是坐实了心里有鬼,只得一拱手,假笑道:“还是太傅考虑周到。”
徐公公自信兵手里接过那封罪己诏,甫一打开,手就一颤。他心说:这是要咱家死啊。顶着朝臣的眼光,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就开始念。“自朕登基以来,朕日夜忧心,恐皇位不稳,惮晋王兵权,听信唼佞,残害晋王与三万将士,自此以来,戚戚惶惶,褫魄之貌。未有功绩,未利百姓,内有硕鼠霸道横行,外有大敌虎视眈眈,而今蛮人破关,岭南失手,百业凋零,百姓流离失所,故做此诏,彰明罪责。”
徐公公尖细的嗓子传遍了大殿,众臣呆若木鸡。萧渊离细书九罪,残害忠良、一意横行等。念到曾给萧渊洲下毒之事,宁太傅老泪纵横,众臣皆面色难堪。萧渊洲自幼征战,打过的胜仗数不胜数,却只因“忌惮”二字,如今双腿残废,日日待在府中。“太子包藏祸心,夷陵王劣迹斑斑,四皇子、五皇子年幼,皆难缵承大统,如今战事吃紧,百姓受难,国位不可久虚,幼子不堪大任,时不我待,遂传位于晋王萧渊洲,望早日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另有丞相、太傅二人忠心耿耿,辅佐政务,布告内外,咸使闻知。”
此话一出,当即吵开了锅。朝堂本就情势复杂,皇后一脉此时没脸再替太子说话,但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晋王继位。夷陵王一派大呼不可,夷陵王先前有功在身,皇上亲征前虽未允其上朝,可也解其禁足。另两位年幼皇子的母家也跟着七嘴八舌的吵,路明知也不愿晋王继位,便到处搓两句火,更有老臣一副以头撞柱、表明心志的姿态,整个朝堂乱成一团。宁太傅等时机差不多了,趁着几方歇气的功夫,才开了口。“诸位不要忘了虎视眈眈的突厥人!而今内忧外患之时,潭州只两位将军坐守,国一日无军,将士们军心涣散,一盘散沙如何御敌?”
“我大晋万古千秋,若毁于一旦,我等有何颜面面见列祖列宗?我德才微薄,得先帝垂青,危难之时将国家交于我手,蛮人若破潭州,直取帝都,我万死,都不抵我晋朝数百万百姓冤魂,如今,还望晋王殿下不计前嫌,继承大统,解燃眉之急,救我山河啊!”
宁太傅说着,一时气急,眼泪四流。宁太傅德高望重,朝中不少人曾师承于他,肱骨之臣,言辞恳切,悲痛大呼,余音绕梁,便也跟着热了眼眶。兵部尚书忙站出来附和。“先帝出征,几倾举国之力,潭州若破,无兵无矛无粮,我们,再无一战之力了!晋王殿下熟知蛮人路数,是最好的人选了,愿听太傅之言,奉先皇之命,请晋王殿下继承大统!”
于是众臣跟着大呼:“请晋王殿下继承大统!”
路明知虽千万般不愿,可晋王大势已定,他也不好说什么了。便有太傅领头,去晋王府请萧渊洲。萧渊洲在信兵赶到之前,就已经先收到了路嫣然的信。路嫣然将太子谋反,萧渊离战死疆场,被蛮人五马分尸、曝晒三天的事一一道来。萧渊洲一时说不清感受,大仇得报,却无欣喜之色。萧渊离领兵战死,又是多少人的血呢?朝代更迭,王权更替,都是一个个普通人血肉支撑起来的大权罢了。他面无表情,只倒了一杯满满的酒,手腕一动,都洒在土里。祭我袍泽在天之灵。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萧渊洲把酒杯一放,拍了拍手,唤道。“更衣。”
他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了。大局已定,礼部忙翻了个人仰马翻。新皇登基,再如何仓促,少说也要准备几天。萧渊洲先是见了丞相、太傅与六部尚书,又独留宁太傅。“舅舅。”
宁太傅忙拱手,说。“圣上,使不得,潭州战况如何了?”
萧渊洲长眉一皱,也没计较这突然生疏起来的称呼,到底是君臣有别,他在客气,就是折煞宁太傅了。“先皇带出去的精锐全军覆没,无一活口,士气大损,将士们不战而惧,萧元策只能强守却不敢退敌,慕容思祁一片衷心,却也欠缺谋略。”
“先前太子与蛮人勾结,王妃怀疑军中早有将领与蛮人勾结,情况怕是不妙,先前舅舅曾传信于云南王,可有消息?”
皇帝亲征时,萧渊洲便让宁太傅传信于他曾经的学生,这会儿宁太傅却摇摇头。“那时臣顾及颇多,未曾与他言明情况,云南王对先皇心有芥蒂,不愿动兵,只回了一信,如今的情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云南王并非愚昧之人,臣愿替陛下分忧,请云南王出兵。”
宁太傅说着,便往地下一跪。宁太傅早已不再年轻了,两鬓斑白之际,却不得安享晚年,替他筹谋划策,如今更要南下战火纷争之地。云南王若是早有谋反之心,他这一去,便再无回京之时了。可宁太傅是云南王的老师,若是他劝都没办法,那其他人更是不可能请得动了。他如今手底下也没有善口舌之辩的谋士。萧渊洲一时神色复杂。宁太傅知道萧渊洲向来重感情,见他不说话,便又开口。“当年之事,诸将心灰意冷,就此销声匿迹,如今国难当头,皇上可重组虎渊军,重招旧部,至于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无长物,为国家百姓,万死不辞。”
萧渊洲便点点头,亲手托起了这貌不惊人的太傅,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辛苦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