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1 / 1)

南坊。

  贫苦人家劳累了一整个白日, 早已精疲力尽。拖着疲惫身躯处理完家中杂物,便都熄灯歇下了。

  哪怕隐约听到了北坊那边的动静,也并不值得打断珍贵黑沉的睡眠。

  只有闲人才爱看热闹, 疲累的人们更愿意拉起被子蒙头大睡。

  但很快,整齐行走的硬靴声、甲胄碰撞声、砰砰砸门声便打破了巷道中的寂静安稳。

  有官差上门。

  卖地瓜家的大头青年又一次“嘭”地推开了窗。

  他“喔喔”叫着探头一看, 只见几名身挎腰刀的官差正在挨家挨户叫门。

  为首那人腰悬银袋, 面容白净, 一双天然微笑唇,垂着头, 抱着手,静静站在后方的火把阴影下, 耐心等待门开。

  住街头的酒鬼老叔“吱呀”一声扯开木门,摇摇晃晃大吼道:“大半夜敲个鬼门!找死啊!”

  抬眼一看, 只见几位官爷面无表情盯着自己,个个身板僵直,活像贴画里的金刚门神。

  酒鬼登时吓出一头冷汗,讪讪笑道:“……我,我没犯事儿吧, 爷爷?”

  官差都不说话, 除了呼吸声之外, 便只有火把偶尔“噼剥”一响。

  那酒鬼承受不住压力,胡乱抓了几下门框, 眼见就要腿软坐倒。

  “不用紧张。”

为首的官差上前笑道, “城北失火,例行巡察。”

  他走到了火把下。

  这个人脸上的笑容无比亲切, 五官仿佛是用工笔精心描摹出来一般, 乍一看, 竟像座瓷白慈悲的菩萨像。

  他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醉鬼的肩膀。

  就连大头青年都看见了酒鬼老叔衣领附近有一大块可疑的污迹,然而这位看上去很矜贵很讲究的官爷却丝毫也不嫌弃,还用小指和无名指替酒鬼拂了拂灰。

  另一名官差沉默上前,用一根杨柳枝,挑了瓷白净瓶中的水,往酒鬼身上弹去。

  “这是……”酒鬼受宠若惊。

  官差头领笑容慈和:“众生皆苦,去秽迎福。凡有所求,皆能如意。”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酒鬼站在门口,不住点头哈腰,“谢谢官爷啊!谢谢爷爷!”

  官差一行走向下一户人家。

  大头青年盯着酒鬼老叔看了一会儿,木愣抬头,望向官差的来路。只见那条巷道中,不少人家屋门大敞,穿着单衣的人离开家门,在街头游荡。

  近处,酒鬼老叔的表情也渐渐变得迷茫,他并没有折返回去睡觉,而是喃喃念着:“酒、酒……给我酒……”

  挂着不整的衣裳,径直抬脚往外走。

  延迟好半晌之后,暗中观察的大头青年发出一声怪叫:“嗷!”

  他摔倒在窗后,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扑去找熟睡的爹娘。

  “妖……怪来啦!”

  “妖,妖怪!”

  “爹,娘,快起,起来,有,有妖怪嗷!”

  “……”

  “砰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回荡在整条巷道。

  一次,比一次更近。

  *

  凤宁差点儿没认出明月楼。

  它已经烧得只剩个破烂黑架子,看不到多少明火,只余绵延无尽的黑烟。

  废墟中的木材深处偶尔亮起几星隐火。

  视线一扫,只见瘦弱女子、灰衫老人、蓝胖、没了东家的伙计、秃头男子都还活着。

  她记得的人一个没死,那就约等于无事发生。

  凤宁十分欣慰。

  控制纵火者的官差们早已经精疲力竭,见到凤宁回来,顿时就像抓住了主心骨:“大人,现在怎么说?”

  凤宁装出一副沉稳的样子:“把疑犯全部带过来,交给我!”

  “哎,好!”

官差如释重负。

  凤宁走到那个咣咣挣扎的瘦弱女子身边。

  谨慎地嗅了嗅。

  女子身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酸味或者馊臭,只有很淡的皂角味,隐隐还杂着一丝清新的花香。

  定睛一看,发现女子的衣衫干净整洁,针脚细密。

  再看脸,女子虽然纤瘦,但是气色并不是很坏,只是因为神情癫狂,让人忽略了她本身的年轻俊秀。

  凤宁愣了下。

  她想起“厚道东家”说过,女子的丈夫是一个非常非常能干的伙计。

  在丈夫摔断腿之前,这一对夫妻显然过得挺幸福——平民用的皂不会有花香,没猜错的话,花是他们自己种的。

  在家里种花的人,过得一定不坏。

  可是,贫穷却美好的生活,就像阳光下的大泡泡一样,随便轻轻一戳就破碎了。

  凤宁想到了一句她这个年龄本不应该懂的话——众生皆苦。

  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她的胸口。

  从前苍生于她而言,是一个遥远的、空洞的、弱小的概念。

  为什么要保护苍生?因为阿爹阿娘说过,那是昆仑凤的职责。

  现在她依旧不懂什么叫苍生,她只知道,闻见女子身上的花香,自己心里会难过。

  她想为她做点什么。

  比如吃掉侵蚀女子神智的凶息。

  凤宁抿住嘴唇,先认真检查女子身上有没有留下水渍。

  她得非常小心才行。

  那个怪火,可未必只沾在了手上——说不定女子在扶危楼的那个盆子里洗手之后,随手往屁-股上拍一拍把水擦干呢?

  凤安就每次都这样!

  洗完手不擦,往屁-股后面一抹了事。有时候手没洗干净,就这么带着两个黑乎乎的湿手印走来走去,凤宁看着都嫌辣眼睛。

  凤宁就不一样!她才不做这种傻事,她只会把水都擦在凤安身上。

  想起家人,凤宁不禁露出一丝傻笑。

  一边笑,一边没忘记盯着女子后臀和前襟,仔仔细细检查那些可能擦过手的地方。

  左右两个官差:“……”

  对视一眼,神情古怪。

  半晌,一位官差忍不住弱弱出声:“大人,你在干嘛?”

  凤宁头也不抬,随口敷衍:“检查身体,嘿嘿嘿。”

  官差瞳仁震荡:“……”

  辟、辟邪司的人,好、好变态!

  凤宁检查过一圈,确定女子没有把水乱擦在身上的习惯,便壮着胆子抬起手,一把摁住女子心口,转动经脉中的火线,狠狠一吸——

  “滋嗡!”

  脑子里仿佛瞬间塞进了一万只蜜蜂!

  它们乱冲乱撞乱蜇人!

  眼前一阵黑光乱闪,脑海和耳朵里响彻着尖刺刮擦的声音!

  滋滋滋嘤嘤嘤,刮的都是她脑髓和颅骨。

  凤宁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自己正在失去脑子。

  心脏突突乱撞,一下一下重重擂在胸前的肋骨上,震得她的身体一摇一晃。

  仿佛有个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意志,重叠了万万道男女老少的声音,在她脑子里整整齐齐地呢喃——

  “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

  凤宁晕晕乎乎站着,懵了一会儿,忍不住发出巨大的惊叹:“哇!”

  这这这这这……

  这是什么技能,她好想要!

  试想一下,如果能够这样钻进穿越者的脑子,没日没夜用亿点点声音给穿越者魔音灌耳:“身体还来,身体还来,身体还来,身体还来……”

  可不就是凤宁梦寐以求的操作!

  凤宁激动得热血沸腾。

  她必须吃掉这个凶息,必须!

  心脏怦怦乱跳,血液哗哗奔涌,火线感受到她的兴奋,逐渐变得躁动。

  凤宁发号施令:“吃了它!火火,吃它!”

  凤宁外行指挥内行:“嗷呜!大口!嗷呜!”

  火线凶猛蹿动,莽头莽脑直奔她身上所有凶息,大口吞噬起来。

  很快,它整个染成了一根黑漆漆的线。

  脑子里的声音消失了,但是……她的火线也哑火了,它就像被黑泥包裹,阴沉、湿闷,运转迟滞,完全不听使唤。

  连一粒火星子都没了。

  凤宁:“……”

  她松开手,倒退一步,神情怔怔的。

  果然,一口吃不成个胖昆仑凤。

  她好像吃坏肚子了!

  呜呜幼崽真的不能乱吃东西。

  两个官差谨慎地表示关心:“大人,你没事吧?”

  凤宁摆了下手,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

  女子的神情已经不再癫狂了,整个人愣愣的,好像刚做了一场大梦。

  “我……我怎么在这里……”她非常缓慢地转头看向左右,“官、官爷?”

  官差见她竟然还能清醒过来,不禁神色一震,连忙逼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女子愣了很久:“我……我叫什么……我男人叫春生,我得,我得回去照顾他……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官差对视一眼,厉声喝问:“说,是谁指使你纵火的!”

  “什、什么纵火……”女子一脸迷茫,却已开始着急,“我要回去,春生腿坏了,离不得人……我要找他……”

  她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一时说不清自己的名字,却还惦记着受伤的丈夫。

  凤宁挥挥手,示意官差不要吓人。

  她走上前,用哄一岁孩子的语气问道:“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去过扶危楼,典当东西?”

  女子像个耄耋老人一样,很缓慢地思考起来。

  好半天,终于点了下头。

  不等凤宁再问,她主动想起了什么:“今日……掌柜……人可俊了,又大方。给钱,可多。”

  凶手可俊了?

  凤宁下意识想找个参照物:“他好看还是他们好看?”

  她指着左右官差。

  女子:“……他。”

  凤宁又问:“好看多少?”

  女子:“……可多!比不了,掌柜像个……男菩萨。”

  两位惨遭拉踩的官差眼皮子一阵乱跳,其中一人冷笑道:“那男人和你家春生比呢?”

  女子微笑起来:“……春生不好看……但他可好可好了。”

  官差嗤地一笑,用过来人的口吻道:“男人哄女人不都那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等你那男人知道你犯的案,跑都来不及!”

  女子急得双眼泛红:“春生……才不是!”

  “找不到我……春生会着急,”她望向南面,焦急地不住跺脚,“春生……春生……”

  忽然,她睁圆了双眼:“……春、春生?春生!”

  她猛地一挣,飞身扑了出去!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两名官差本就已经非常疲惫,见女子说话说得好好的,一时不防,竟叫她挣脱了囚链。

  “春生!”

女子踉踉跄跄扑向远处。

  只见路边的黑色泥泞中,不知什么时候爬来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拖着一双弯折的断腿,伏在地上,艰难地用手肘爬行。

  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拖行摩擦了很久很久。

  衣裳脏污残破,身下满是血迹,和泥浆混在一起,迤成长长一道拖痕。

  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双眼却迸发出异常明亮的光芒,他看着女子:“阿花!阿花!我找到你了!”

  女子向他扑去:“春生!”

  “阿花!”

男子奋力扬起上半身,笑着哭了起来,“阿花!”

  他颤抖着向她伸出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出事……”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出了鼻涕泡,“我就知道你不会出事……好心的官爷都给我们祈福了……官爷……好像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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