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憋红了眼眶,罕见服软。“娘亲故去多年,外祖父经年未曾还朝。只余我这条亲生血脉,却因女子之身顾忌繁多,使她坟前香火稀薄。孙女每每想起,便心如刀绞,恨自己怎不托生个男儿郎。此借礼佛之便,更要给母亲再燃三柱清香,以报平安。”
一提到香火存续,林老夫人便心口揪疼,二房至今还没传嗣香火呢。 二郎才情绝艳,两房妻室高门显贵,偏至如今后继无人,令人焦虑。 思及洞悬山上长明灯日日焚灼,岁岁清冷,心中亦是一叹。 “罢罢罢,我若再劝,岂不是做了恶人,你路上定多带些仆役,早去早回。”
说完画风一转:“红苕,你且陪着去,务必照顾好五娘。”
红苕浑身一抖,眼含热泪。“诺。”
姜五抬眸,鬓便珍珠流苏微颤:“祖母慈爱,鸾奴谨记于心。”
"五姐姐去哪?月婢也要去。"迎面便被冲进来的人抱住腰身,厚实的冲力险些把单薄的姜五撞倒。 罪魁祸首瞪着无辜大眼,咯咯咯的笑。双髻簪花,三宝璎珞伴随她的动作叮咚作响。女童笑映朝霞,正是王氏之女七娘姜珍。 “七娘,先给祖母行礼。”
提点的少女青衣素裙,柳眉纤弱,看着姜五唇线紧绷如临大敌,是二房庶女六娘姜言。
“姜七,你要谋杀我,太胖了。”姜五呼吸一滞,两根胖手好似钢铁把胸腹空气挤了出去。
“我这不是胖,奶麼说是福气在增长。”女童两眼沁泪,扑进林氏怀里:“祖母,月婢想跟五姐出去玩,五姐坏,月婢不胖......”
外院角门。 “唏律律,前面的让开。”中年车夫牵出上好的红鬃马,挂着桧木棕漆雕纹,丝萝软缎的青帘马车,将停在一旁的棕色马车比的分外简陋。
青年车夫赶紧往一边去,心中畅想,再做五年,自己也能给内院的主家赶车。 徐氏伫在门檐前送行,见车夫眉高眼低,心中愠怒。还不待呵斥,便见少女由远及近。"大伯母,您这是要出门?" 徐氏露出温和慈爱笑意。“未同五娘知晓,是六郎要回府侍疾。清松、清岭为他送行呢。”一边细细打量少女容色,五官随了顾氏的清丽绝俗,又兼具姜瑜通灵书香之气,怎不令儿郎倾倒。 思及此,心情越发沉重。 当日审讯玖苑婢女,脱口一个六,她便心觉不妙。借着翻茶更衣的时间,果然在那婢女私物里翻出徐六郎的诗词纸字。 此后越加不安,她故意与六郎旁敲侧击,见他色变,然唇舌固执,只说那婢女爱慕他的才华,可能是买通小厮私藏的废纸,于他并无干系。 只此片面之言,徐氏却不敢全信,左思右想决定先送徐六郎离府,待风平浪静再接回来读书不迟。 角门外,徐六郎正同表兄表弟辞别。一身月白宽袍儒衫清正风雅,五官寻常,笑时颇为亲和,见人不疾不徐抬手致意,礼数周全。 谁能想到,那一封封冠以齐三郎君之名的书信,实则出自这位寄读齐家苦学圣贤书的徐六郎之手。 先冠以他人之名,私授书信,引诱春心。再图穷见匕,诉己钟情窑女,欲效仿娥皇女英。 以姜五心气,岂能容忍,便挥墨断情,望以性命相挟退婚,却不料正中贼人陷阱。 “五娘?”
雅安先生, 姜五回神:“徐六郎竟是至孝?在族内进学多年不曾归家,我都快忘了这门姻亲。”
徐色笑意渐消,眉目凝滞。“族学不怠,六郎勤勉,自不敢多回。近来嫂嫂偶感风寒体热,让六郎回去以解思儿之苦。”
少女捂唇掩笑,杏眸闪闪:“我不过玩笑之语,大伯母倒十分上心。那大伯母可要再多多费,徐家人多口杂,徐六郎岂不是夜夜难眠。”
徐氏被侄女屡翻讥讽,再好的脾性也忍不得了。见少女背影远去,只觉越发轻狂。 粽马紧随青帘马车。车内徐六郎心中忐忑,姑母已经怀疑他了,那姜五究竟知不知情,蜜儿那丫头究竟供出了多少...... 马车出坊转弯,红苕撩帘看了看,狐疑问: "这徐六郎的马车为何还跟着?徐家不是在城北吗?" 徐家本是普通殷户,出过几名读书人,当着不入流的小官。因此徐氏不具备长媳尊荣,徐六郎也只能靠姻亲求学。 姜五杏眸忽闪,倏地冲红苕一笑。 哪怕红苕如临大敌,也被这甜笑糊了眼,心中嘀咕,五娘生的可真好,杏眸弯弯,双腮小小,竟不想再怨与她。 “红苕姑姑助我一次......”姜五凑近与其嘀咕,秀白手腕上的錾金臂钏不一会扣在了红苕手腕间。 红苕被沉甸甸的金器惊的手腕一烫,纵使忐忑亦不敢拒绝,满含热泪低下头颅。“但凭五娘子吩咐。”
老夫人,不是红苕对不起您,实在是,五娘子她给的太多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胭脂铺前,一道女子身影走出,还不待徐六郎叫唤,马车又缓缓行驶,避开人群,驶入一条小巷。 “五娘子?”
徐六郎眼见得机,忙令马车停在巷口,在一步之外站定,理理衣袖,笑意舒然道:“五娘,你今日出府是要采买寻乐?可需表哥作陪?五娘不经常出门,定不晓得坊中百戏添了不少新鲜花样,惹眼的很,若五娘不喜吵闹,那我们去书局淘些新撰的话本,定值得五娘一阅。”
姜五撩开纱帘,细细清风拂面,一双杏眸黑沉,染上霜风秋凉。 曾经的私言,如今用来拿捏她,真是,令人作呕! “徐六郎,你寻我是可为了蜜儿?”
姜清甜似说着私密话般叹息:“之前蜜儿与我情同姐妹,我也听她提过几回,说是常去竹园寻你,幸得你不弃,愿意教她识字?”
徐六郎错愕,结舌紧张问:“五......五娘可是听错了,你苑里的婢女,我自然识得,只是寥寥见过几面,识字之语更是无稽之谈,五妹妹,可要冤枉了表哥才是。”
姜五:“读书人薄幸,果真不假。你既不认,我又能屈了你?反正她已被杖毙,尸骨入了乱葬岗,若真是倾心六郎,自会梦里会去寻你,你们二人再论真假吧!”
温阳下,徐六郎脊背生寒,头皮发炸辩解。“五妹妹这话说得,到叫人好生心寒。”
“活着的人心会寒,死人只剩尸骨未寒,看六郎这慌张的模样,倒真有趣。”
少女笑意渐冷:“苑里人说,她贪心偷了银子,是想给自己赎身好做个自由人,如此才配上举人夫人的身份。六郎,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徐六郎喉中仿佛有痰堵住,毕竟是一条人命。“五妹妹莫开完笑了,一介婢女便是赎身,也高攀不起举人?不过这种婢女向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怕是一厢情愿才惹出闲言碎语,五娘可切莫相信。”
“哈哈呵。”
少女突然肆意大笑,眼角晶莹。“仗义多是屠狗辈,薄幸多为读书人,古人,诚不欺我。”
“徐六郎,这次我放了你,下次可不许了......”帘幕垂落,将少女花容遮掩。 车夫轻一扬鞭,马蹄踱踱离去。 深巷中,徐六郎打着激灵,须臾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双腿也似灌了铅水一般,动弹不得。 “郎君,行行好,给点钱吧。”
“郎君,可怜可怜。”
忽然间,巷子内涌入五六名衣着破烂手持破碗的乞丐,前前后后将徐六郎去路围住。 徐六郎还没回过神来,卸下平日温和的面孔,厌憎看着一群赃物。“没有,滚开。”
几个乞丐对视一眼,嘿嘿一笑。 其中一人突然发难,一脚踹向书生腿弯,见其踉跄倒地后更是兴奋,十几双手一拥而上,有相中钱袋的,有相中发冠的,甚至还有混不吝的掐了腰身几把。 “娘滴,假模假式假仙。”
“敢还手,揍他!”
“啧啧,腰比娘么还细。”
“憨子,你摸过娘们不,净赖讲。”
“救命!救呜呜!”
一阵污言秽语中掺杂徐六郎叫苦不迭的求饶声,等车夫小厮闻声赶来,乞丐迎风四散。 “郎君!”
小厮惊呼,频频抽气。
徐六郎衣袍大开,细白的胸膛还有几个黑泥爪印,更惨不忍睹是那端正的五官,一片青,一片红,眼泪血水糊了一脸,哪还有个人样? 小厮狠狠咒骂乞丐给郎君顺气,一遍将人搀扶起身,吞咽口水颤声问:“郎君,还、还回家吗?”徐六郎忍疼咧唇,五官扭曲。 “先去医馆!”
这伤了脸,谁知道还不能做官?可不得先去找大夫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