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百般不愿,明日香还是同意了这场比试。
她蹲在地上用钳子一根根剪断引线,动作略显生疏,但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剪断正确的引线。 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萩原研二蹲在明日香对面,耐心地教导她接下来该怎么做:“红色——不是那根,看到我手指的这根没?对,剪断。”“咔嗒。”
明日香挑断一根蓝色的引线,歪头睨了眼身侧终于将她反超的二队队长。 他专注于手里的炸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单看进度,他也确实把明日香远远甩在了身后。 周围围观的人群满脸诧异,但也不敢多言。一来明日香是他们的部长,压了他们好几级。二来,术业有专攻,虽说新部长曾在机动队干过,但没人要求成为部长的人就必须拆弹第一。 但说不期待是假的。 在见证过新部长以不可摧折之势赢下掰手腕比赛后,他们很难不期待这场拆弹比赛的结果。 令人遗憾的是明日香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抱歉明日香,”萩原研二摸了摸鼻子,眉心也蹙成一团,“我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
明日香无所谓地耸肩,扭头看向身侧二队队长:“你对这款炸弹的熟悉程度如何?”
看似在问二队队长,实则在问萩原研二。 二队队长手上动作微顿,抬眼扫了明日香一眼又迅速低头看向炸弹:“一般吧,上周刚送来的新模型。见过,但是不熟。”
明日香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看向对面盘腿而坐的萩原研二。 接收到明日香的视线,萩原研二挠着脸:“这款炸弹我是第一次见,不过解题思路是一样的。”
他连忙找补道:“虽然刚开始慢了点,但我现在已经找到节奏了,一定不会让明日香你输的。”
明日香冷哼一声,低头重新看向手里的炸弹:“要是输了,可是会有很可怕的惩罚等着你。”
虽然是说给萩原研二听,但她身侧的二队队长却再次顿住动作,露出个茫然的表情。 二队队长低头看了眼明日香的进度,又看了眼他自己的进度——他应该不会输……吧。 然而下一秒,明日香勾起嘴角冷冷吐出一句话:“准备好了吗?”
她对面,萩原研二揉着头发长叹一口气,旋即也露出个笑:“当然!”
似有星光在萩原研二眼底跳动,是曾身为机动队双王牌之一的骄傲。 引线被一根根挑断,萩原研二透明的手指穿过铁盒,准确指向正确的引线。明日香则将其一根根挑断。 与其说这是二队队长和新部长的比赛,不如说是他和萩原研二的比赛。 此时此刻,明日香即是萩原研二,是他的身体,他的手。 代替他和曾经的故人完成这场时隔三年多的比赛。 进度一点点被拉近,二队队长已经被逼出一层薄汗,从额头到背脊都汗津津的。 围观的警员更是悄悄攥紧拳头,紧张到忘记眨眼,死死盯着眼前这场逐渐胶着的比赛。 “咔嗒。”
最后三根线,明日香已经在欢呼声中将战局扭转。 明日香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已经从坐姿改为蹲姿的萩原研二,他满眼专注,眼底闪烁着不可磨灭的光。 明日香蓦然想起正义手册上记录的数据:拆弹-SSS。 成为地缚灵三年,头一遭接触以前从没见过的炸弹,也能在短暂落后后迅速反超,萩原研二确实对得起这个超S评价。 “咔嗒。”
最后一根引线被应声剪断,下一秒,助威呐喊的声音响彻办公室。 “赢了!!”
“部长万岁!!”
明明是明日香、萩原研二和二队队长的比赛,见识过她实力的警备部警员却仿佛亲自参赛般,握着拳头高声欢呼。 开水沸腾般的欢呼声中,明日香单手托腮看了眼面前半透明的男人:“感觉怎么样,满足吗?”
“超满足,”比赛结束,萩原研二又从蹲姿换回慵懒的盘腿坐,“我已经好久没有动脑子了,上一次拆弹还是在——” 话说一半,萩原研二突然顿住,笑容也变得僵硬。 很明显,上一次拆弹正是他被炸死那次。恶劣的炸.弹犯突然启动已经被暂定的定时炸.弹,倒计时从「6」开始,他甚至没有逃走的机会,只能义无反顾地扑向炸.弹,试图为队员换回一线生机。 但很明显,他失败了,整支机动小队全军覆没。 见萩原研二陷入低落,明日香拍了拍裤腿站起身。 她没有去管兀自失落的男人,而是转身面向众人,昂起下巴。 明明个子比在场所有人都矮上一截,但她挺着背脊,高傲的样子仿佛立于高台王位的主宰者。 “突然空降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新部长,你们心有不满,也不服我,这我能理解。”
明日香缓缓扫视众人一圈:“但即便我是从其他地方调来的,是比你们矮小的女人,我也是警备部部长。”
“你们唯一的长官。”
最后两句话被咬下重音,充满警告意味。 明日香半眯双眼:“我不需要不听话的人,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她语调不急不缓,却似耸立的山峰般充满力量,叫人不敢轻视。 威压似海啸扑面而来,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她真的会严惩他们。 没有人敢说话,大办公室一片死寂,甚至听不到呼吸声。 这就是他们的新部长,一个看似小巧不堪一击,却能轻松镇住所有人的女人。 他们警备部可是被其他部门调侃为金刚俱乐部的地方,整个警备部倾巢而出时势如破竹,如自火山口喷涌而出的岩浆。 警备部部长就该是明日香这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适合镇住他们。 明日香冷哼一声,越过人群,从一个新人警员抱着的箱子里拎起本浅蓝色的硬壳笔记本。随即折身,径直走向房间最深处的警备部部长办公室。 在经过原先比赛的地方时,明日香顿住脚步,抬手用笔记本在空气里敲了下:“走了。”
“好痛!”
萩原研二揉着被敲出包的后脑勺,哀怨地扭头看向身后,“明日香,你下手好重啊。”
明日香勾了勾嘴角,发出声意味不明的笑,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走。 · 「部长」这一职位离警视厅总监只差了几个台阶,是负责统领多个课室的人。整个警视厅也只有8个部长职位,明日香便是其一。 警视厅就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中低层警员需要共用大办公室,中高层警员则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办公间。且越往上,办公室面积越大,配备的设施也越齐全。 明日香指挥着下属把办公文件摆放在相应位置后,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身穿西装的年轻警员一个接一个转身离去,已年近四十的机动队管理官却杵在原地,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面露苦色。 明日香坐在办公桌后面,黑色老板椅凹陷出一个柔软的幅度。她抬眼扫向管理官:“有事?”
管理官抿住发干泛白的嘴唇,喉结滚了又滚,赶在明日香不耐烦前开口:“部长,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希望部长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
“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负责管理的机动队有个叫松——” 不等管理官说完,门外传来激烈的奔跑声。来人匆匆忙忙,略显凌乱的脚步沉重到能穿透隔音良好的办公室门,清晰传入明日香和管理官耳中。 脚步声直奔部长办公室而来。来人在门外稍微停顿,随即敲响办公室门。 明日香示意管理官一边等候,随即朝门外的人道:“进来。”
办公室门被推开,露出的却是一张她几天前才见过的脸——松田阵平。 办公室内的景象倒映在松田阵平蔚蓝色的眼眸里,他双眼微瞪,先是露出个迷茫的表情,从左至右扫视办公室一圈,随即面露失望。 明日香探眯起眼,探究地看向萩原研二。手指在椅背上有节奏地敲打,似在等一个解释。 萩原研二思考须臾,答道:“刚才的拆弹比赛,我们是不是刚好比二队队长快了三秒?”
明日香朝萩原研二挑起下巴,示意他继续。 萩原研二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刚进入警视厅的时候也是快了他三秒。当时小阵平问我为什么故意放水,我说要给他留面子。”
萩原研二滚了滚喉结:“但是刚刚的比赛真的是意外,我也没想到会刚好卡在三秒的位置。小阵平可能注意到了什么,他向来敏锐。”
明日香了然,扭头再度看向松田阵平。 她身侧,斜坐在办公桌上的萩原研二也跟着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位久别重逢的故人——虽然松田阵平看不到他。 松田阵平站在门口,蔚蓝色的眸子写满失落。罩住长腿的黑色西装裤因为刚才跑动的动作皱在一起,净色领带也微微倾斜。 小阵平一点也不适合黑西装。萩原研二想。 萩原研二至今还能想起他们大学毕业时,一起去西装店定做西装的场景。 从不关注时尚板块的松田阵平随手指了块纯色布料就打算让裁缝开工,幸亏他眼疾手快,把松田阵平抬起的手给摁了回去:“真是的,小阵平你好歹也关注下布料啊,那种料子怎么可能用来做西装!”
“吵死了,我哪懂这些!”
“既然不知道那就安静一点!乖乖跟在后面让我来挑!”
最后两个人一起各订做了套深蓝色的修身西装。 每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萩原研二都会忍不住扬起嘴角。 真怀念啊,和大家一起打闹的日子。 思绪从记忆里抽回,萩原研二的视线再度落向几步外的幼驯染。 萩原研二是记得的。 他殉职前,松田阵平很少穿黑西装。但他殉职后,松田阵平每次来看他,穿的都是黑色。今天也是,如夜色般浓稠的黑色,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果然,单靠一封信是没办法让小阵平放弃复仇的。 萩原研二从鼻腔吐出声沉甸甸的喘息,苦笑着岔开话题:“明日香,为什么小阵平对你的脸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刚问完,虚拟面板再次弹出,上面是不方便说话的明日香给出的回信:「还记得我在墓地锤他的那一拳吗,我把我的脸从他记忆里清除了。」 “哇哦,还真是厉害。”
萩原研二夸赞一句,随即转头看向松田阵平,不再说话。 抑郁的气息流水般顺着萩原研二传递向明日香,但她只是随意地扫了萩原研二一眼,没有安慰。 明日香只是从萩原研二口中听他讲述了过去的事,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听者,她自认为没资格对这段往事评头论足。 而且她活了太久,已经见惯了生死。 另一面,松田阵平盯着明日香的脸陷入沉默,各种情绪似翻涌的海啸将他吞没。 失望,迷茫,自嘲。 在跨进办公室前,甚至有机动队的同事以为松田阵平是来找茬的——毕竟他的脾气在机动队是出了名的差。 但其实松田阵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 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敲响部长办公室门。 期待? 紧张? 但当看清办公室内情况的瞬间,所有情绪通通化为自嘲和失落。 萩原研二怎么可能还活着,又怎么可能以部长的身份回归。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在期待些什么,少自欺欺人了。 但松田阵平却好似不愿死心,死死盯着面前新部长的脸,试图从回忆里翻出点什么。 只可惜他失败了。 越是努力回想,记忆里女人的脸就越是模糊。 “你有什么事吗?”
明日香问。
“啧”,松田阵平低声咂嘴,转而说起其他事,“我是来提交转课申请的,我申请从机动队转去特殊犯罪课。”“……”明日香挑眉露出个感兴趣的表情,随即扭头对上萩原研二的视线。 「明日香to萩原:要同意吗?」 萩原研二苦笑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决定吗?”
明日香点头。 “……”萩原研二没有立即回答,他低下头,任由长发遮住他俊秀的容颜。大概过了半分钟之久,他才长舒一口气,避开视线不去看松田阵平:“拒绝了吧。”
虽然是在笑,但语气听起来丝毫不叫人轻松,反而绑着沉甸甸的情绪。 闻言,明日香重新看向松田阵平:“抱歉,请恕我拒绝。”
“为什么!?”
明日香没有回答。 做下这个决定的人是萩原研二,她无法替他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她是部长,没有义务回答拒绝的理由。与之相反,应该是松田阵平找出一个合理的、足以说服明日香的转课理由。 松田阵平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不甘心。 后槽牙被用力碾紧,松田阵平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也只能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直至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明日香才扭头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杵在角落的机动队管理官:“你刚刚想说什么。”
管理官叹息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想说的就是松田阵平的事。三年前,东京发生了一起恶性炸.弹劫持事件,部长您一定听说过这件事。”
明日香双手交叉托住下颚,“嗯”了一声。 “松田阵平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叫萩原研二,他在那场炸.弹威胁里殉职了。爆炸发生时,松田阵平就站在大楼下,眼睁睁看着朋友所在的楼层被爆炸席卷。”
管理官站在原地未动,原先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来,似乎托着难以承受的重量。 他说:“那件事之后,松田阵平陷入牛角尖,闹死闹活非要转课,誓死要为朋友亲手报仇。但部长您是知道的,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去特殊犯罪课,容易出事。”
明日香反问道:“那你觉得,他现在的状态就适合处理炸.弹吗。按理来说,拆除炸.弹的危险性一点不比特殊犯罪课低。”
“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松田阵平性格有些冲动,但在面对炸弹时会展示出远超常人的冷静。而且比起炸弹,我更担心他在处理和萩原研二有关的案件时会乱来,伤了自己。东京的炸弹案目前来说并不多,除了拆除拆弹,松田阵平还能胜任很多工作。”
他叹息一声,眸子里的光暗淡了下去:“我是机动队的管理官,理应对我的警员负责。而且当初是我把他们邀请进机动队的,我不想……” 管理官抿唇匆匆止住后面的话,他垂下视线,露出个疲惫的表情:“我替松田阵平刚才的冒失向您道歉。他是个好苗子,如果能好好冷静下来,沉下心来好好发展,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警察。”
“……”明日香没有反驳,她虽然没有用正义手册获取松田阵平的资料,但也从萩原研二口中大致知道了他的事。 “过刚易折,你不想他因为陷入仇恨而过早折断或者走上弯路,”明日香垂下眸子,冷冷道出残酷的事实,“但看样子冷静的效果不太好。三年了,他依旧被困在仇恨的泥潭。”
管理官张嘴试图为松田阵平辩解几句,几次欲言又止,却最终没能说话。 明日香也不欲多为难他,挥挥手示意人退下。 待管理官走后,明日香看向萩原研二:“身为当事人,这件事你又是怎么想的。”
“……”萩原研二先是沉默,漫长的无声过后,他仰头滚了滚喉结,露出个苦笑,“我不知道。”
“以我对小阵平的了解,我该让他去特殊犯罪课。但……” 萩原研二咬紧牙关,用力到下颚线都绷紧成几条锐利的直线:“……我不想小阵平出事。”
“我希望他们都能好好活着。”
“死掉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