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冻海(三)(1 / 1)

  高天之上,曲砚浓虚虚地握着钓竿,垂眸望着那挂在钓钩之上,被她硬生生从深海中扯了出来的百丈鲸鲵,心神却分了半,去想那冥冥间的一眼。

  她早就知道那两个路过的筑基修士被风暴意外卷入,却没怎么当回事: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连这种程度的危局都无法化解,也没必要再去下一轮丢人现眼了。

  阆风之会荟萃群英,不收庸才。

  当然,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实在力有不逮,曲砚浓还是会顺手把他们从风暴中摘出来的。

  按理说,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她这一生中遇到过不计其数的相似身影,何须多想?

  可鬼使神差的,她竟忽生一种宿命般的冲动,迫使她偏过头去看那少年。

  非得有这么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她才像是宿鸟得以归巢、游鱼重归碧海,心头灵台抹不尽的厚重尘埃倏然一空,千百年来第一度,她觉得她认识“曲砚浓”这个人。

  曲砚浓的爱与恨、苦苦追索与弃如敝履,第一次和曲仙君有关。

  她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道心劫确实是一种劫数。

  没有幸运与不幸之分,劫数就是劫数。

  这片刻清明来得太短暂,转瞬又消逝了,徒惹她茫茫地立在那里,想要追索方才一刹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到了。

  曲砚浓凝眸,把那个引得她倏然一瞥的少年挑剔地打量个遍,横看竖看不满意:黑漆漆的面具,藏头露尾,修为也不尽人意,连金丹都没结成,放在一届届阆风之会里一抓一大把,更不必去比天下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戴着面具参加阆风之会。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为什么会叫她心有所感,非得看他一眼不可?

  真叫人莫名其妙。

  她本可以催动神识强行破开少年脸上的面具,看一看面具下的面容,但方才那一瞬的冲动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又像是从前千百年里的每一刻般了无意趣、意兴阑珊。

  曲砚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鲸鲵。

  “你从哪里进来的?”

她问,“青穹屏障裂开了多少丈?”

  青穹屏障是设在五域之间的界域屏障,将每一界域与其他界域、四溟海域隔开,修士们只能从每一界域指定开放的出入口通过。

  五域的青穹屏障都有曲砚浓经手,山海域的屏障更是全赖她亲手修补,只有少数元婴修士有可能破开一角。

  对于每一个胆大包天对青穹屏障出手的修士,曲砚浓都会亲手送他去填窟窿。

  百丈鲸鲵分明是神话传说中也高不可攀的大妖,却被她这平平淡淡三两句中的意蕴煞得一个劲哀哀低鸣,呜呜咽咽,像是落泪祈求,叫人心生不忍。

  远处,申少扬遥遥地望着那低泣般的百丈鲸鲵,忍不住也微微叹了口气,心生怜悯。

  他好歹头脑清醒,不会当着化神仙君的面提出异议,更不会仗着隔得远就以为化神仙君听不见,只是催动神识,对着灵识戒问:“前辈,曲仙君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虽说曲仙君严令禁止元婴大妖踏足山海域是在保护凡人与修士,但若是有不伤人的元婴妖兽误入,也不必如此霸道吧?

  说白了,人与妖兽共生于天地间,就不能和平共处吗?

  申少扬不是山海域人,临近阆风之会才来到这里,可曲砚浓仙君的名字却听了无数遍,早就生出这疑问,今日遇见了,忍不住一问。

  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没意义的疑问,前辈多半是不会搭理的。

  前辈从不闲聊,和他说的每句话都“有用”,那些琐碎的闲谈是得不到回应的。

  申少扬已做好了得不到回应的准备,却意外地听见灵识戒里沉冽的嗓音响起。

  “在你们这些千年后的年轻修士眼中,妖兽竟已成了可怜的存在吗?”

往日寒峭的嗓音像是难得带了点无言哂笑,淡淡的,漠然渺远,跨越沧海桑田、人世轮转,分明定论,“你若见过千年前的世界,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语焉不详的话更激起了申少扬的好奇,“千年前是什么样?”

  戒指里忽而又安静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总之,千年前没有一个曲砚浓仙君。”

  没有曲砚浓仙君,那时她还远没有化神修为。

  也没有哪一个化神修士如她,能令天下服膺俯首。

  所以千年前仙魔混战、妖兽横行,那时不会有任何一个修士问出“这么对妖兽是不是过于霸道严苛了”这样的问题,也轮不到修士高高在上地悲悯。

  申少扬忽然心生明悟,“前辈,你是不是觉得我问出这种问题,特别缺心眼?”

  其实这也该是一句得不到回应的废话。

  可戒指里的人却笑了。

  “也没什么不好。”

他说,“她靖山平海、斩妖除魔,不就是为了你们有一天能随心所欲地悲天悯人吗?”

  这是前辈说过最长的“无用废话”。

  申少扬心有所感,却在那一瞬间生出一股定论般的了悟:曲砚浓仙君对于前辈来说,一定是最特别的存在。

  太了解、太亲密、太在意,才会在疏淡寡言中藏也藏不住的爱。

  像是冰河下的深流,透过冰封的罅隙汇涌而出。

  *

  碧云环绕中,曲砚浓望着鲸鲵皱起眉头。

  元婴妖兽不似普通小妖兽一般浑噩,能够通过神识传音,她从鲸鲵的传音中得知,这只鲸鲵并没有主动破坏青穹屏障,而是顺着南溟洋流,发现屏障上的一处裂口,出于好奇和侥幸,挤过裂口进入了山海域。

  她不把鲸鲵的做小伏低哀哀求饶放在心上,只是拧着眉头去思索那所谓的裂口究竟是为何会形成的,又要怎么花心思去修补。

  不管是哪个问题,到最后都落成个大大的“烦”字。

  “裂口在哪?”

她问,想补一句“你知道骗我的代价吗”,又实在没有意趣,于是把这一句也略去了。

  她也没必要说。

  五域四溟,没有谁不知道触怒她的代价,无论是修士还是妖兽。

  鲸鲵俯下巨大的身躯,顺从地应答。

  远天忽而飞来三道流光,自远及近,速度极快,比申少扬和富泱的遁光快得多,也强大得多。

  曲砚浓一手轻飘飘地握着钓竿,目光偏转,立在那里不动,等着那三道流光转眼落在她面前稍低的位置,化为三道恭敬身影,齐齐长揖:

  “拜见仙君。”

  远处,申少扬和富泱半点没有正在比试的紧迫感,反而不约而同地留在原地,伸着脖子看热闹。

  “大场面啊。”

富泱低低感慨,“能来的元婴都来了,这就是化神仙君的排面吗?”

  申少扬听他这么说,不由问,“什么叫能来的元婴都来了?”

  眼前只有三个元婴修士,山海域可是五域之中最强盛的界域,不至于只有三个元婴修士吧?

  富泱一双狐狸眼稍稍瞪大了,十分诧异,“你都闯到这一轮了,竟然还不知道这一届阆风之会的裁夺官有哪些人吗?”

  申少扬还真不知道。

  他是隔壁扶光域的修士,刚穿过青穹屏障抵达山海域,就赶上了阆风之会,匆匆报名参加比试。

  扶光域环境十分恶劣,灵气资源也比其他四域匮乏得多,更没有化神修士坐镇,论起繁盛程度远远不如别的界域,更不能与五域第一的山海域相比拟。

  像是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扶光域根本办不起来,也绝不会有除了扶光域之外的修士响应,自然就少了见识和经验。

  申少扬不止是不知道阆风之会的裁夺官有哪些人,甚至连打听的意识也没有,直到如今听了富泱的疑问,这才忽然懊恼起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怎么先前就没想到打听一下呢?

  “先前来得匆忙,没顾得上。”

他含糊地说着。

  富泱了然般点点头,“本届阆风之会共有十六位裁夺官,其中三位是元婴修士,这回都赶过来了,必然是为了曲仙君——也难怪,曲仙君已有上百年不曾出现在人前了。”

  高天之上,三个裁夺官战战兢兢。

  胡天蓼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十六个裁夺官中修为最高的,自然便被推为上首,原以为列席评点后辈中的天才是一件既能出风头又轻松的差事,谁想到这一组比试时,不冻海上竟掀起了惊天狂潮,还好巧不巧地把这一组最出色的两个修士卷了进去。

  要知道,自从曲砚浓仙君分定五域四溟,立下青穹屏障,逐走大妖后,山海域已有上千年不曾见过元婴妖王的踪迹了。

  申少扬和富泱被卷入风暴时,三个元婴裁夺官还在谈笑风生,细数着八组比试中可圈可点的应赛者呢。

  说来也巧,在盘点有可能进入下一轮的应赛者时,富泱和申少扬的名字都被他们提及了。

  尤其是申少扬,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修士戴着个黑漆漆的面具,神秘极了。

  从前谁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一进入比试之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少年竟不比大宗门精心培养出的天才差,甚至还隐有胜处,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正聊得兴致勃勃,忽然察觉了风暴中的元婴气息,裁夺官们大惊失色,从阆风苑风驰电掣般赶过来,一路紧赶慢赶,最怕的就是那两个应赛者坚持不住、死在风暴之中——

  阆风之会办了千年,还从没闹出过这样的意外,若是砸在他们的手里,几条命够谢罪的?

  要知道,在他们这些元婴修士之上,还站着那位山海域的无冕之主、五域公认的天下第一人。

  曲砚浓仙君虽则隐世多年,轻易不插手山海域的事,却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修士将她忘记,若阆风之会真的出了意外,难保曲仙君不会从那神秘缥缈的知妄宫中出来,降罪于他们这些裁夺官。

  与只听说过曲仙君威名的年轻一辈不同,胡天蓼是真的见过曲砚浓,也见过这位山海域之主的雷霆手段。

  人人都说曲砚浓仙君慈心济世、无心名利,是真正的高人气度,可胡天蓼却隐隐感受到在那不问世事的超然下,藏着的是淡漠无情的了无意趣。

  对待这位曲仙君最好的态度,就是私下里把事情解决,不要去打扰到她。

  ——可谁能想到,他们三个拼了老命赶到不冻海,却正正好好撞上仙君垂钓啊?

  那只沧海长鲸气息雄浑深沉,修为隐约比胡天蓼还要高一线,放在五域四溟能称得上是威风赫赫的大妖王,此时却像条咸鱼一般挂在钓钩上动弹不得,怎能让人不惊惧?

  曲砚浓一眼把他心底惊悸看得分明。

  “这是哪一轮比试?”

她问。

  胡天蓼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加倍小心,“仙君,这是倒数第四场比试,那两个筑基应赛者都是本届阆风之会的前六十四名。”

  居然只是六十四角逐前十六的比试。

  曲砚浓难得意外。

  以方才那两个筑基修士的实力,她还以为这至少是前四名的比试。

  这错愕让她额外生出了一分兴趣。

  对于她来说,兴趣比任何珍宝都罕有。

  “下一场比试,我会来看。”

她说得很随意,比起征询更像是告知,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的习以为常。

  胡天蓼心里发苦。

  能列座上首的时候,谁愿意头上落个顶头上司啊?

  曲仙君已经有数百年不曾过问阆风之会了,怎么偏偏就轮到他做裁夺官时,赶上仙君雅兴垂钓呢?

  他在心里叫苦,落到面上便成了一点犹疑,没能在第一时间应答。

  这时,他身侧站着的另一个元婴女修忽而开口,无限殷勤,语气真挚,“仙君拨冗赏光,这是本届阆风之会的荣幸,应赛者们要是知道了这事,必定奋勇争辉以报仙君。”

  说完了,还要垂眸一笑,似乎触动极深,“能在这一届阆风之会做裁夺官,实在是我的运气。”

  胡天蓼:……?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瞪大眼睛看同僚:都是能在阆风之会列座上首的元婴大修士,怎么还带溜须拍马的?

  瞧瞧那肉麻的话,她一个元婴修士,怎么说得出口!

  曲砚浓淡淡地瞥了他们,着意多看了那个元婴女修一眼,间或有一瞬打算问问那女修的姓名,可这千百年里她见过太多或真或假的殷勤,最后都成了厌倦。

  无论真心假意,她都不稀缺。

  到最后她也没去问那女修叫什么名字。

  她握住钓竿,虚虚扬起,不冻海上的流风送她直上云霄,那庞然蔽日的沧海巨鲸也像是化为了云烟,随她一道隐没在碧空中,渺远无踪。

  申少扬站在原地,扬着头看那道惊鸿照影消逝,在彻底无影无踪之前,他直觉曲仙君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是不要告诉前辈比较好。

  想起先前听到的质问,他迅速做出决定。

  至少,在搞明白前辈和曲砚浓仙君的关系之前,他还是尽量不要让前辈知道曲仙君对他有些额外关注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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