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苑曲(六)(1 / 1)

  假山下, 一片寂静。

  戚枫局促地坐在石凳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感觉自己好像猜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偷偷摸摸地看了申少扬一眼,眼神离奇, 又在申少扬余光瞥回去之前赶紧回过头。

  申少扬感觉戚枫看自己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什么神奇妖兽。

  凭什么啊?戚枫他小叔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戚枫不去看他自己小叔, 这么看他干嘛?

  都是想撬前辈的墙角, 难道就许他们叔侄俩动心思?

  以他和前辈的关系,怎么说也该是他更理直气壮一点吧?

  申少扬气势汹汹地朝戚枫瞪了回去。

  戚枫一个劲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根本没接收到申少扬的怒瞪,嘴唇微微地颤动着, 好像是想说话,但半天也没一点动静, 又让人怀疑自己猜错了,也许他根本不想说话。

  曲砚浓也惊诧。

  她不作声地望着申少扬看了半晌,把这小魔修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这一刻她联想到许多,从不冻海上的倏然一望、陇头梅林的古怪剑式、镇冥关里紧握的手,包括申少扬灵气下隐藏的魔骨, 和卫朝荣在魔门潜伏时如出一辙的处境……

  不冻海上的鲸鲵, 青穹屏障外的龙齿黑珍珠, 在爱恨褪色、悲欢融散的多年以后,她如此突然而然地想起他。

  从不冻海上的那一望至今, 一共也就两三个月,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千年后会出现一个和他如此相似的年轻修士,丰神异彩地大声说他也想和她学那支曲调。

  他真的知道他这个时候跳出来意味着什么吗?

  曲砚浓用探究的目光深深望着申少扬。

  她是那种根本无法相信所谓缘份的人, 哪怕有再多的益处去表明一段际遇的美妙, 她也会本能地产生怀疑。

  越是美好的际遇, 越是看似唾手可得的幸事,她反倒也就越警惕,永远信不过命运的馈赠。

  “你也想学?”

她重复了一遍,莫名地笑了一笑,笑意很淡,“为什么?”

  申少扬愣了一下。

  “呃,我想学是因为……”他停在那里,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磕绊了一下,脱口而出,“因为我深深仰慕仙君,想抓住这个机会,和仙君靠得更近一点。”

  好家伙!

  戚枫用看待天下第一勇士的目光,崇敬地望着他。

  ——怎么会有人敢对着曲仙君这么说话啊?就算是想吃上这口炊金馔玉的软饭,也不用这么胆大包天吧?

  曲砚浓默然无言。

  她是早就发现了,这个小魔修的胆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一个自称从扶光域出来,没有任何宗门也查不到具体来历的小散修,居然身怀魔修传承,实力竟然还不低,又总是让她想起卫朝荣,还胆大包天,这一点一滴夹杂在一起,未免有些太巧了。

  巧得让她觉得太过刻意,直觉怀疑这背后暗含蹊跷。

  “仰慕我?”

她语气疏淡,定定地望着申少扬,声音轻悠如缥缈不定的风,让人摸不透她的情绪,只望见她唇边的浅淡笑意,“是哪种仰慕呢?”

  申少扬僵住了。

  哪、哪种仰慕?能是哪种仰慕?

  这可不能胡说啊,要是再信口胡说了,前辈能把他的魔骨抽掉。

  “我对仙君的仰慕,是对天下第一的单纯的敬意!”

他神情严肃得可以在阆风之会上宣判结果,暗戳戳地瞥了戚枫一眼,意有所指,“请仙君明鉴,我绝没有其他的不良心思。”

  戚枫一直低着头坐在石凳上,听申少扬把话说完,猛然间站起身,眼睛一闭,视死如归般说,“仙君,我音律一向不好,脾气也忸忸怩怩,一点也不大气,既不懂得说好听话,也不擅长照顾人,而且为人不够聪明、不够机灵。总而言之,我就是个窝囊废!”

  曲砚浓和申少扬都被他这一番惊人之语震住了。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戚枫,两眼迷茫。

  戚枫半点不停顿地说完一大段,深吸一口气,脸涨得通红,眼底不知何时蓄了一点水光,“仙君,我真的没办法做得像小叔那么好。”

  曲砚浓诡异地沉默了。

  这一届的阆风之会,选出来的果然都是些卧龙凤雏。

  戚长羽到底和他侄子说了什么,为什么戚枫会在她面前露出这种既委屈又胆怯的样子?戚枫又以为她想要他来做什么?强取豪夺、逼良为娼?

  申少扬倒是喜上眉梢,“啊?你想通了?我就说,你那个小叔可不是什么好人,明明知道仙君和道侣情深意笃、仙君的道侣为了仙君连命都不要了,还非要趁着人家道侣不在身边的时候插足,真是太讨人厌了!”

  “关键是,你小叔的心思就不正,他根本不是像我这样真心仰慕仙君,而是为了仙君的权势和地位才来的,可耻!”

申少扬气势汹汹地说,“幸亏你没听你小叔的话,不然你这辈子可就完了!一天天不干正经事,不把心思放在提升自己的修行上,净想着这些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出息——你小叔是什么修为?”

  戚枫呆滞地看着申少扬叭叭叭,连脸上的红晕都消退了,眼底的水光不知何时也早就消散,听到了最后一句,下意识地回答,“元婴后期。”

  申少扬:“……”

  他闭上了嘴。

  可恶!

  戚枫的小叔修为竟然有这么高?

  申少扬的眼神忍不住地乱飞,飘到曲砚浓的身上,又赶紧挪开:可不敢细想,万一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哪天一个没留神脱口而出了,无论是说给仙君还是前辈,都有够他死一百回的。

  可戚枫却没留意申少扬的突然沉默,情绪激动了起来,原本白皙的脸颊又冒出了红晕,连声音都大声了一点,“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话,大家都说我是纨绔,说我生来就在富贵堆里,本身一点本事也没有,全靠家里帮助,你是第一个觉得我可以靠自己的人。”

  “你还觉得我靠自己的努力能比小叔更有出息。”

戚枫眼含热泪,“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申少扬:……他刚才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吧喂?

  曲砚浓微微向后仰靠在假山石,神色莫名。

  怎么说呢?如果现在的戚枫真的是师尊檀问枢装出来的,那檀问枢的伪装功力实在是深不可测了。

  哪怕檀问枢装相的本事一贯极佳,这未免也太佳了。

  曲砚浓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没有强取豪夺的趣味,从前没有,现在就更不会有了。

  “男欢女爱这种事,我一向不爱勉强人。”

她懒懒地为自己正名,虽然也没有特别在意,但她果然还是不希望以后突然听说自己有了强夺柔弱男修的传闻,“你来我往才有意思。”

  如果卫朝荣当初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办?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扪心一问就愣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卫朝荣对她的迷恋好像天经地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若隐若现,清晰得她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卫朝荣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他和她一样,也是见容色而慕少艾吗?

  沙沙的脚步声隔着脚步声若隐若现,好像有一个人走过了假山。

  曲砚浓回过神,微微挑眉。

  她能感知到,脚步声只有一道,但假山后的人并不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只不过其中一个落地无声,对灵气的控制很精妙,而另一个根本没有用灵力,像个凡人一样,穿着软底云靴,脚步沙沙地走过假山后的青石路。

  “这个申少扬,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

沙沙脚步声的主人语气轻快地说,“就这么跑没影了,他还没和我们说,他刚才跑回来是做什么呢。”

  他悠悠一叹,“神神秘秘的,吊人胃口啊。”

  申少扬听出了这是富泱的声音,扬着头,隔着假山吆喝,“富泱,你居然在背后偷偷说我坏话?”

  假山后的脚步声一顿。

  两三个呼吸后,两道声音从假山后绕过来。

  富泱的声音比他的身影出现得更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怎么算是坏话呢?分明就是实话吧?到底是谁从灵泉池里连滚带爬地溜走,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地回来,看上去好像有话要说,结果没说两句正经的,就再次连滚带爬地跑了?”

  到话尾,富泱的身影终于在假山的转角出现,祝灵犀和他并肩走过来,甫一转向,望见假山下的三个人,两人的脸上都克制不住地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申少扬出现在这里倒不奇怪,戚枫出现在这里也算情有可原,可他们身侧的莫测高华女修……

  曲仙君怎么会出现在阆风苑里?还和戚枫、申少扬站在一起?

  这三个人为什么会在一起啊?

  “见过仙君。”

祝灵犀和富泱一起朝曲砚浓行礼。

  曲砚浓微微颔首。

  她本来只打算见见戚枫,没想到竟把镇冥关比试的四个应赛者都给聚齐了,以阆风苑的鸿图华构,这委实很巧了。

  “真巧,你们正好都聚在一起了。”

她兴致勃发,一招手,“既然有缘分,那就一起过来吧,我教你们吹这首曲子。”

  申少扬:“……”

  这下好了,曲仙君从单独传授,变成了开坛讲道,从此以后会吹那首曲子的人不止是多一个,也不是多两个,而是一口气多了四个!

  前辈得气成什么样啊?

  四个年轻修士面面相觑,望着曲砚浓手中的竹笛,都是一脸懵然。

  “仙君,”祝灵犀沉思了片刻,神情认真,似乎立刻置身于上清宗的早课上,严肃地问,“我想问一问,仙君打算教我们的曲子是音修功法,还是寻常曲调?”

  曲砚浓感兴趣地看过去。

  “是音修功法又如何?是寻常曲调又如何?”

她反问,“是音修功法,还是寻常曲调,很重要吗?”

  那当然重要啊!

  一种是仙君拿出来的功法,那肯定是少见的好东西,说明他们四个今天赚翻了;一种则只是寻常曲调,对修士来说意义不大。

  不过,既然都是曲仙君教授的,那传授的究竟是什么,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区别了,仙君亲授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

  祝灵犀沉吟了一会儿。

  “对晚辈来说,确实非常重要。”

她以一种令其他三个年轻修士侧目的无畏,从容平静地说,“也许会让您失望,但晚辈必须向您坦白,我不通音律。如果仙君传授的是音修功法,我还能靠灵力强行掌握,如果仙君传授的是寻常曲调,那我就力不从心了。”

  这是今天第二个对她说自己不通音律的人了。

  曲砚浓有点扫兴。

  “那你不想学,是吗?”

她语调拖长了。

  祝灵犀摇了摇头。

  “晚辈愿意学,”她说,“只要仙君不嫌弃。”

  再怎么不通音律,又能不通到哪里去?

  是让他们吹笛子,只要学着吹起按孔就行了,又不是让他们学唱歌。

  当初卫朝荣教她笛子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碰过宫商角徵羽,也不认为她会擅长这些东西,可被他教了一次后,还不是记住了那半首曲调?

  曲砚浓一点也没把祝灵犀的话放在心上,逸兴遄飞,指尖微微一动,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枝。

  “第一步,你们每个人都要有一根竹笛。”

她以那种正在传授稀世绝学的语气,气派十足、十分郑重地说,“只有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竹笛,才是最好的竹笛。”

  桌上只有一支竹枝,但足够长,足够做四支竹笛了。

  富泱抢先伸出手,自告奋勇,“我来我来!”

  他很热情地帮曲砚浓向其他三人介绍,“这可是墨骨青竹,传说中离火难焚,是最坚韧的竹枝,市面上极其罕有,许多金丹修士愿意砸重金求购,却往往有价无市。”

  “单单只是这一支墨骨青竹做成竹笛,就已经是一件上品法宝了。”

富泱说着,朝曲砚浓长长一揖,“多谢仙君慷慨馈赠。”

  白捡一件上品法宝谁不乐意?

  申少扬三人看看富泱,也赶紧躬身长揖相谢,“多谢仙君慷慨馈赠。”

  曲砚浓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她真的不太在乎别人对她是感激、反感还是恐惧,只在乎对方能不能达到她的最低期望。

  “竹笛是这么做的,很简单。”

她拿着手里的竹笛,简短地解释了起来,“先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

  她宛然举起手中的竹笛,欣然问:“你们会了吧?”

  四人呆呆地看着她。

  申少扬最近买了乾坤袋,囊中羞涩,比谁都想要白捡那支上品法宝竹笛,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认真和诚意,目不转睛地望着曲仙君的动作。

  先这样……再这样、那样……哪样来着?

  仙君到底是怎么就一下子从这一步跳到那一步的,怎么就“很简单,变成这样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比谁都崩溃,“仙君,您的那位道侣当初就是这么教您的?”

  曲砚浓讶然地看着他。

  “这么教你还学不会吗?”

她很困惑,“我明明加了很多详细解释。”

  申少扬默然。

  合着当年前辈给曲仙君讲解的时候,比曲仙君的版本还要简短?

  那谁能听得懂啊——曲仙君到底是怎么学会的?

  祝灵犀握着未雕琢的竹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申少扬和戚枫,望向曲砚浓,“仙君想要教我们的曲子,似乎大有来历?”

  从前祝灵犀在玄霖域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曲仙君有道侣,似乎曲仙君千年来始终是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以曲仙君在五域的声望,她的道侣不可能毫无消息,除非那位前辈很早就去世了,甚至去世的时间要早于曲仙君晋升化神、斩杀魔君,这才会籍籍无名,世人不知。

  曲砚浓偏头看了看这看似一板一眼,实则又非常聪慧的小修士。

  “他也是上清宗弟子。”

她忽然说。

  祝灵犀微微一惊。

  虽然曲砚浓说得没头没尾,但根据申少扬方才的话,她立刻就补全了前因后果——曲仙君早逝的道侣竟然是他们上清宗弟子。

  这可实在太奇怪了,她蹙眉,上清宗内为什么从来没有相关的传闻呢?不仅长老前辈们没有提及,就连普通弟子间的小道消息也没有。

  还有上次曲仙君叫她小师妹,难道是因为她的道侣也来自上清宗吗?

  “晚辈斗胆请问,您的道侣是本宗哪位前辈?”

祝灵犀问。

  曲砚浓握着竹笛的手一顿。

  “你不会在上清宗的典籍里找到他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他,他本来也不是上清宗的天之骄子。”

她语气淡淡的,“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上清宗的过客罢了。”

  一时过客,一世过客,在哪里都不是归乡,这是他们的宿命。

  在上清宗待了那么些年,她一点点拼凑出她所不知道的卫朝荣,拼凑出他隐藏不提的经历、他羁旅无归的一生。

  谁记得他?寥寥,只剩她时时怀想。

  于是离开上清宗自立门户后,她自私地将他的姓名藏在心底,鲜少向外人提及,也很少向无关者述说他们的过去,因为没有必要。

  她不愿意把他的名姓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轶闻。

  卫朝荣这个名字,就永远和她一起留在过去吧,不论陵谷沧桑、水枯石烂,藏在她心底,是她不为人知的甜涩秘密。

  申少扬却觉察出不对劲来——前辈分明是个魔修,又怎么会是上清宗的弟子呢?上清宗的弟子都该是再正统不过的仙修才对啊。

  可他心里抓耳挠腮地想不通,却不知道怎么问出来,前辈就是曲仙君逝去的那位道侣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前辈又怎么都不肯见曲仙君,他若是问了出来,曲仙君只要质疑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是魔修的”,就能让他懵然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对他很好奇?”

曲砚浓没看申少扬,问祝灵犀。

  祝灵犀想了想。

  “确实是好奇的。”

她直言不讳,“我想如今的五域中,应该很少会有人不好奇。”

  “而我主要是好奇,究竟是怎样惊才风逸的人,才能博得仙君的青睐。”

少女符修坦然地说。

  申少扬差点当场给祝灵犀鼓掌。

  他就是想听这个!他还一个劲想着怎么才能从前辈那里打探出更多的往事,谁想到祝灵犀这么勇,直接当面问起仙君了。

  “我也很好奇!”

他一开口,没掩饰住激动,差点变成大叫。

  曲砚浓拿着竹笛,“啪”地给了他脑袋瓜一下,神色冷淡。

  申少扬老老实实地站好。

  “那、那不听也行。”

他小小声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

曲砚浓嗤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色魔。”

  申少扬的笑容僵在脸上。

  色、色魔?老天爷啊,前辈那种一整天都不见得有一句话的冷淡脾气,究竟是怎么一个照面让曲仙君以为他是个色魔的啊?

  灵识戒连通的千里之外,动荡不休的冥渊也有一瞬凝滞。

  虚无妄诞的魔也有一瞬清明,愕然:

  她从前居然以为他是个色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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