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负手站立在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中。多日未见，他的面容仍旧俊秀姣好，如同一块温润细致的羊脂白玉，他与冷玥牙隔着一座城池遥遥对望。不多时，他在勾着唇，他在笑着。笑容暖暖的，温温的，像是春日里的风，在她面颊上不断轻抚而过，给她带来无尽的温暖，也在渐渐抚平她心中的空虚与空茫。望着半空中的那道虚影，冷玥牙笑了，笑得甜美至极，像是得了糖果的满足孩童，从眼角到眉梢都是甜甜暖暖，再无往日的死寂阴郁。“陛下，你终于肯来见臣妾了吗？”
冷玥牙掀开红唇，一字一顿说着，并非质问，而是心满意足的喟叹，还有些许小小的委屈，她又道：“是因为皇城守住了，陛下心里头高兴，觉得臣妾做得不错，陛下才会现身来相见的，对吗？”
半空中的万俟润用湛亮的黑眸盯着她，唇角仍旧勾着，笑着又暖又干净，却不言不语，好似是在默认冷玥牙说得话。“臣妾就知会是如此。”
冷玥牙说得平平静静，没有半分怨怼，有的仍旧只是愉悦和满足：“臣妾这个一开始带有目的来和亲的象国公主，终于为北国做了一件好事，这座城是陛下的，臣妾就算拼尽全力也会守着，如今，臣妾也算是做到了。”
说着冷玥牙搅动着手指尖，面容娇羞，如同含苞待放的花儿，也像是朝长辈讨要糖果的孩童，有些局促，更是想得到奖赏。“嘶——”她手指尖纠缠之时，不免的扯动了手指尖上的伤口，冷玥牙稍愣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的一双手上竟全是细细密密的伤痕，红彤彤的，更有凸起的，肿胀的水泡。水泡有些大，竟是布满了整双手，稍微一碰就是疼。冷玥牙唇瓣轻抿，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许久终是想起，因着刚才自己敲了好一会儿的木槌，再加上木槌沉重不堪，这才使得自己的双手布满红痕和水泡。而在此之前，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亦或者是北国冷妃，这双手从未如此粗糙过，总是白皙细腻，如同进贡来的白玉，可现在却变得如此不堪入目。冷玥牙下意识将双手缩于背后，不让万俟润看到分毫，而她的面上也有一瞬的惊慌失措，“陛下，臣妾如今的手变得粗糙无比，陛下会嫌弃臣妾吗？”
半空中的那道虚影唇瓣微张，好似在说不会，而他唇角处勾起的笑靥，也似比刚才更为温厚清透了几分。冷玥牙见了唇角再度勾起，笑得清甜无比：“臣妾就知道，陛下是不会嫌弃臣妾的，若是嫌弃，陛下又怎会现身前来。”
半空中的虚影仍旧温温笑着，定定地看着冷玥牙。冷玥牙与他遥遥对望，忽在原地转了一小圈，刹那火红裙摆飞扬，漾开的弧度极为绝美，她顷刻笑靥如花道：“臣妾平日里喜欢穿素色衣衫，今日，臣妾心有所感，觉得陛下定会来见臣妾，所以便换上这件火红色的戎装，陛下可觉得这件衣衫像极了红嫁衣？”
“陛下，还欠臣妾一个十里红妆，现下臣妾来寻你，陛下可否应了臣妾这个要求？”
她是和亲来的公主，喜宴什么的并未大操大办，又因封的只是妃子，那便更不可能像封皇后那般盛大繁华，所以，这是万俟润欠她的。“即便是在底下，臣妾也要做陛下的皇后，唯一的皇后……”冷玥牙勾起笑，不住呢喃着，恍然之间，她好像看见半空中的虚影背过了身，又在转身之际朝她招了招手，像是在召唤着什么。此番情景映入冷玥牙眼中，她便默认是万俟润已经应了她的要求。他答应她，给她一个十里红妆。也答应她，让她做他唯一的皇后。他们终于，要再度相会了……冷玥牙朝半空中的万俟润伸出手，又慢慢抬脚靠近着……待走到城楼边缘，冷玥牙忽而顿下脚步。城楼高耸，底下恍若万丈深渊，只要摔下顷刻便会没命，冷玥牙垂眸看着，却未生出半分怯意来，反而还想着再走近几分。半空中的虚影还在朝她招手，冷玥牙抬头遥望，唇角笑容愈发纯美几分：“陛下来见臣妾了，定是还未过奈何桥，也未喝下孟婆汤，这一次，陛下总算是一言九鼎，信守承诺了。”
“陛下你走慢一些，臣妾这就来寻你。”
“我们或许会一道喝下孟婆汤，或许会忘记前尘，可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心中的情并不会随着孟婆汤的喝下而烟消云散，即便喝下了，臣妾还是会寻到陛下。”
“这一世，下一世……永生永世臣妾都要和陛下在一起。”
“只愿来世我们只生在平常人家，做着平常的事，好好的爱一回。”
“夫君，我好想你……”我穿着耀红色的衣衫，现下便来寻你。冷玥牙的呢喃声顷刻融于风中，接着她于风中舒展双臂，红色裙摆飘摇时，冷玥牙微闭着眼眸，嘴角噙着笑，毅然纵身跃下。此时此刻，她好像一只火红色的振翅蝴蝶，不住闪动着羽翼，也在不住下落着，站于城楼上的小将见此，顷刻目眦欲裂。“冷妃娘娘，不要——”他当即跑向城楼边缘，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却只能抓到冷玥牙的半片衣角，其余便什么都抓不到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冷玥牙不住下落着。下落着……“娘娘，娘娘——”小将趴倒在城楼上不住哭喊着。彼时，正被无数百姓簇拥着的万俟舒只听得一阵尖锐的哭嚎，接着，便是“砰”一声巨响，重物落地之声在此时此刻响彻，最终还是归于了平静。万俟舒的心忽而狂跳起来，她似有所感，忙是拨开人群循声而去，便离得近些，她看到的是满地血红，是她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身着红衣的冷玥牙倒在石板路上，鲜血从她身上不住晕开着，她的红衣与血色相融在一起，彼此不分，也像是晕开了一朵血花，有种说不尽的凄美。万俟舒眼瞳微缩，心跳得愈发厉害。她快步而上将冷玥牙从地上扶起来，而冷玥牙如同断了翅的蝴蝶，吐血不断，也再无法高飞。“冷玥牙，你怎么这般痴傻？”
万俟舒往她嘴里喂了一颗止血丸，可她从那般高的城楼上摔下，早已五脏六腑俱裂，便是回天都乏术了。冷玥牙仍旧看向半空中，那道虚影朝她伸出了手，仿佛只要她也伸手，两双手便可相碰在一起。“陛下再等等，臣妾马上就来了……”冷玥牙说着，便又是吐出一大口血，衣襟顿时被鲜血染红，血腥的味道不住在万俟舒鼻尖蔓延。万俟舒死死拧眉，抱着冷玥牙身体的手，都气得有些颤抖。“冷玥牙，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死的。”
万俟舒嗓音微哑，一瞬心情变得复杂无比，她道：“可现下，你又为何这般？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小毓儿考虑，她还这般小，你怎能让她在一夕之间没了父皇，又没了母妃呢？”
听到小毓儿的名字，冷玥牙终是回眸看了万俟舒一眼，她静静的，惨然的笑着，断断续续道：“我只是答应过长公主，在你还未来前，不会死，可长公主来之后我的使命便已完成，就可有颜面却见陛下了。”
“我虽有不舍，但真的好想好想他，我从不曾知道没有他的日子里，竟会这样黯然伤怀，我只想趁着此刻与他一道转入轮回，我怕晚了，他会先走一步，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只是小毓儿，就要麻烦长公主你照顾了……我谁都不放心，只放心长公主你，唯有你，定会让小毓儿幸福平安地长大。”
“这样一想，我便能安心地走了。”
冷玥牙勾了勾唇，笑得分外安心，只是还有少许的眷恋。万俟舒不住在她体内输入真气，嗓音也渐渐变得嘶哑起来：“自己的孩子，只有自己照顾着，才是最安心的，你就不怕我打骂了小毓儿，让她吃不饱穿不暖，待大长大便草草给她许一个腌臜人家嫁了？让她这一辈子都受尽苦楚？”
“这样，你是不是又不安了？若是不安了，就不要死啊。”
万俟舒紧抓着冷玥牙身上的衣摆，一瞬竟有些声嘶力竭。“长公主你莫要再胡说了，旁的人也许会，可你却永远不会。”
冷玥牙盯着她，一双眸似能看透一切，笑得格外释然，“你虽睚眦必报，但你重情重义，小毓儿又是你皇兄的孩子，你嘴上这么说，可到头来你会比任何人都疼爱照顾小毓儿，所以，我很放心。”
万俟舒将手抵在额头，失笑一声：“你就可劲，用皇兄的名头来压我吧。”
总感觉自己被冷玥牙吃得死死，看得透透。冷玥牙同样失笑，“也只有这一次了，以后，也没机会了……”说着说着，她便开始咳嗽，又吐出了几口血来。“长公主，我怕是不行了，在临死之前长公主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冷玥牙的黑眸里满带着期盼，在此时也变得光亮璀璨起来，“我宫里有新制的凤袍，待我死后，能否请长公主为我换上那件凤袍，将我放置在水晶棺中与陛下一同长眠。”
“生不能同期，只愿死能同穴，这样来世轮回我便能更早的，寻到，陛下了……”冷玥牙就这样紧紧的，期盼的，盯着万俟舒不放。万俟舒只觉得喉咙口干涩无比，明明是曾经想要杀她的女人，可现下却已然到了弥留之际，而她心里竟也会那样酸楚难受。她敛眉应道：“好。”
闻言，冷玥牙如同心愿实现，整个人整颗心都放松了许多，她又伸手朝着虚空抓去，亦笑得好甜好甜。“长公主，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好想他啊……”“如今，我们再也不会隔着一个阴阳了。”
“长公主，陛下来接我了……”说罢，冷玥牙的一双手无力滑落，眼眸也缓缓闭上，可唇角却是上扬着的，想来在临死前她定是见到了繁华美景，所以才会这般满足。万俟舒轻轻拨开着染在冷玥牙面上的血发，轻声呢喃道：“愿来世，你们可以好好相恋，不再生在帝王家，不再有任何的背负。”
风吹来，在那缥缈的风里头、半空中，万俟舒似能看到万俟润与冷玥牙幸福地手牵手，走入了下一世的转世轮回。看到那般画面，万俟舒也勾起唇，浅浅的笑开了。北国二十年。万俟舒率领众军将属于北国的领土夺回，同年，象国受到剧创再不敢造次，面对北国的汹汹怒火象国只能割让几座城池，用以平息北国怒火，来求得一方安稳。而冷渠墨在这场战事平息后，因着腹部中箭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仿若回到了从前，久病缠身，缠绵于病榻的可怜模样。这或许便是长生天的惩罚，亦是一种轮回。因着北国也要调养生息，万俟舒也并未大动干戈，在有损兵折将的情况下挥军南下直取象国，他们北国得先养着，待到比以前更强大，便越能让人臣服。而什么象国，只配被他们踩在脚下，苟延残喘地存在着……战事平息后，北国的大臣们便很快听闻了陛下与冷妃之死的消息，顿时，朝堂动荡，而国更不可能一日无君。这一下，所有大臣们便凑在一起商量合适的人选，可万俟润的子嗣并不多，只留下一位小公主，而小公主才刚学会走路，根本就是个小奶娃娃。至于旁的亲王的孩子，更是不堪大任，眼下大臣们最属意的就是万俟舒了。可万俟舒是女子，这让大臣们又有些犹豫了起来。然，这座城都是万俟舒夺回来了，她气势凌然，有种叫人甘愿臣服之势，当今天下还有谁能与之匹敌？即便是男子，在万俟舒长公主面前，也只能自惭形秽。有些大臣属意的是万俟笙，在这场大战中，万俟笙配合着孤狼他们也出了不少力，最主要的，他是男子。顿时之间，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我觉还是让笙殿下当北国君主比较好，他是男子，定有雄韬大略。”
“还是长公主好，若非长公主，我们还能站于大殿争论不休吗？”
“可长公主毕竟是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