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舒抿了下唇，突然间有些佩服这位老王爷了。他已经年迈，家中又只有窦屏一个儿子，可他却能分辨是非，在一瞬间便知道了取舍，不胡搅蛮缠，想至此，万俟舒在佩服的时候又觉有些可惜。窦老王爷这般深明大义，忠心耿耿，可窦屏却是狼子野心，一旦野心生出便全然不顾忌什么，闹得如此成王败寇的下场。万俟舒在唏嘘的时候，又侧身看向了窦老王爷，问道：“老王爷有何不情之请，不妨说出，朕或许会答应。”
窦老王爷对上万俟舒清亮的咽喉，便轻咳了一声，身形愈发岣嵝，嗓音也暮沉沉的，再无往日的那番精气神儿。他道：“若是可以，只求陛下给这逆子一个全尸吧……”他的这个儿子不止娇生惯养，从小便是个爱漂亮，喜欢新衣的，若是死后没个全尸，或是皮开肉绽难看的紧，或许会不痛快，不肯入轮回。他现下不能求情，也不想求情，所以，只想求得这小小恩赐。而只是这样，便够了啊……万俟舒听后，有些诧异地看了窦老王爷一眼，她实在没想到窦老王爷的不情之请会是这个要求，很渺小的一个要求，仿佛只要一个下令便是能办到了。“只是这样便好了吗？”
万俟舒轻蹙了下，又将目光落到了窦老王爷身上。窦老王爷点额：“这样就够了。”
万俟舒也道：“既如此，那朕便应了窦老王爷的请求，留窦屏一个全尸。”
原是要五马分尸，凌迟处死的，可现下窦老王爷提了，那便赐一杯毒酒吧，万俟舒手托下巴，如是想着。“多谢陛下。”
窦老王爷眸光轻晃，当即叩谢圣恩，可那双眸里流露出的沉痛却叫人难以忽视，万俟舒只是稍看一眼，就被他眸里的痛楚给刺疼了一下。万俟舒轻敛了下眉，终是什么都没说。万俟临渊也静默地站在那儿，什么话都未说。就在此时——“啊——”“啊啊——”原是一番平静和谐的场面，却是被一道充满深刻恨意的惊叫声打断。窦屏惊叫着，又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他一个健步就跑到窦老王爷身边，随后，便是伸手拉扯住他的衣襟，布满狰狞的面上也染着深沉的恨意，与阴鸷的不甘。他不顾万俟舒还在场，就用阴翳的嗓音问着，狂吼着。“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你的儿子，你不为我求情也就罢了，你现下是上赶着让我去死吗？”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你这种父亲？你根本不配做父亲……你那么无情狠绝，心里就只有北国和北国的那些愚蠢百姓，根本就没有把我这个儿子放在心上，你此番所作所为就不怕在底下的母妃爬出，向你质问为何这般狠绝无情吗？”
“你就不怕夜里梦见我母妃，以及我母妃面上的失望和怨怼吗？母妃死得早，只余下我一个可怜孩子在这世上，而母妃在临走前便让你好生照顾我，可这份照顾竟是将自己的亲儿推往火坑之中的吗？”
“你这样，对得起母妃的一番情深吗？”
窦屏怒意森森的，一下子说了好多好多，每说一句便是带了几番恶毒的咒怨，窦老王爷听在耳朵里，只觉整颗心像是被炸开一样，痛得他差点窒息，差点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而窦屏却是感受不到窦老王爷的异常，他依旧用咒怨的语气在叭叭叭说个不停。“窦老王爷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怕了？你是不是觉得愧对于我啊？”
窦屏歪着脑袋，冷戾的目光不住在窦老王爷身上轻扫着。他冷戾的目光好似能穿透一切，也好似能狠狠刮着窦老王爷的身心，让他在被责问之际痛不欲生，让他当真不敢说出一句一言，恍若真的有愧一般。窦屏再度搁下一语，冷得大殿内也似浸入冰窖中一样，他道：“窦老王爷，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就算是死，我也会在地狱里诅咒你。”
“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死后下阴曹地府，永不轮回……”最后那四个字在大殿内轮转不停，亦带着那般恶狠狠的咒怨，在窦老王爷耳边绝唱着，许久许久都未曾消散下去。窥见了窦老王爷铁青的脸色，窦屏心下仿佛染上了一层快意，不觉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的笑声响彻不断，在此时听来好似添了几许癫狂，听在人耳里总是觉可怖骇人的，窦老王爷抿着唇角，不觉倒退了几句，全然不敢望入窦屏的眼睛里。窦屏伸手轻擦眼角，刚刚笑得太疯狂，竟是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望着湿润的手指尖，那层沾染着水色的湿润晶莹，免不得让他有一阵的愣神，甚至于连整颗心都紧缩，狂跳了起来。其实，他也好想哭。他都快要死了，他又如此害怕还惜命，又怎么会不哭呢？可是，没有人能够帮他了，即便是他的父亲，也是靠不住的，也是亲手将他推入无尽深渊的那个人。想至此，窦屏宛如死鱼一般跌坐在地，整张脸上也满是死寂，瞧着暮气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这个天地间似的。“来人，把窦屏带下去。”
一场闹剧看得愈发无聊了些，万俟舒当即甩袖，便是将站在一旁的将士们传唤过来，让他们押着窦屏去往大牢里头。窦屏满目都是死寂，呆呆愣愣地被他们扣押而下，全无反抗。窦老王爷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眸间的沉痛欲绝好似更浓了些，他本是一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的英勇之人，自从王妃死的那时哭过后，就怎样都不会流泪了，可现下他的眼眶竟是渐渐红了，到最后，眼泪悬挂于眼眶中怎样都掉不下来。而就是这样的生生硬憋着，让人看着仿佛更为痛心了几分。万俟舒的唇瓣微微一张，想要出声安慰，可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窦老王爷不觉伸手揉了揉发酸的眼角，直到觉得好受些了，他才开口，瓮声地问道：“陛下，那老臣就先告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