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人世间,也再无冷渠墨这个人了。燕无忧负手,就如松柏一般站于龙床旁,即便儿时的噩梦已经驾崩,可他面上仍旧无悲无喜,全然未因肯股期末的驾崩而感到欣喜,就好像死的是个普通人一样。他轻轻地把玩着手指尖,嗓音清淡,情绪难测:“这场因果,终于还是结束了……只希望你来日投胎能好好做人。”
“可是……你作孽太多,当真可以有投胎轮回吗?”
燕无忧眼帘一垂,突然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斥着说不尽的恶意,好似在盼望着冷渠墨不能投胎一样。又在龙床边呆了片刻,燕无忧终是拂袖离开。他踏出寝殿的那一刻,站于外头的宫人们当即迎了来,关切地问道:“大殿下,里面的气味着实难闻,你没事吧?”
宫人们说着,便取出一个精致小瓶。轻晃之际,里头装着的液体也在不住晃动,浅浅的琥珀颜色像是精美的艺术品一般,宫人们将这个精致小瓶呈上,道:“大殿下,里头装着的是琥珀香,闻着便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大殿下不妨闻一闻,将那些污秽难闻的气味一并消除了吧。”
燕无忧倒不觉里面的气味有多难闻,只是看着那装琥珀香的小瓶精致可爱,便是伸手将其接过,他将瓶上的塞子打开,刹那,就有一股清凉宛如薄荷的味道扑鼻而来。他轻嗅一口,那股子清凉味儿便将他身上的腐朽臭味也驱散了些,顷刻就变得清清爽爽的了,他将精致小瓶捏在手中,并未还回去,他道:“我此刻有事要宣布。”
听得燕无忧这般说,宫人们皆是放下手中活计,恭敬不已地等待着他的吩咐。燕无忧负手立于风中,翠竹色的衣衫在风中飘摇,风卷起的墨发掠过眼睑,扫过眉峰,随后便这般乖巧地垂落于肩头,而燕无忧淡棕色的眸内仍旧平静淡漠,即便说着有事要宣布,却仍一副事不关己,不太重要的模样。只听得他道:“象国陛下冷渠墨,驾崩。”
说到驾崩,他的嗓音仍是寡淡的,像是被霜雪冻化过的冰川,不仅淡而无味,更是沁满了寒霜,冷然刺骨的。宫人们听得他的话,先是一愣,随后面露震惊,再之后也不知是谁起得头,竟是听得“噗通”几声,一个个皆是跪在地上,他们垂眸愣愣地看着地面上的斑驳树影,心下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反正,每个人面上都是傻乎呆滞,懵逼的。不知该做何表情。“呜呜,陛下,陛下啊——”就在寝殿外气氛变得愈发沉默之际,一名小太监忽而用袖子擦拭了眼眶,高昂地哀嚎大哭起来,那番沉痛真挚的悲怆漾在了每个人的心尖。因着他的起头,其余宫人也掩面,细细地哭了起来,顷刻之间,原本空寂的寝殿外全是沉痛悲怆的哭声,哭声如夜里野猫的哀叫,听在耳里便觉鸡皮疙瘩冒出,也是阴恻恻骇人非常的,好在现下是白日,若是晚上,总有股子阴气儿从头顶直窜入了脚底心去。在这番恸哭中,燕无忧仍是负手,从容地站于人群之中,他面上的表情并未因着这些恸哭也改变分毫,依旧是疏离淡冷的,像是从未将这些事儿放在心上。“咚咚咚——”“咚咚咚咚——”冷渠墨驾崩之事传得很快,只在顷刻,全皇宫的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也就在转瞬宫内的丧钟便是敲响了,一声一声厚重悲痛的钟声在皇宫内响彻不断。那番厚重的钟声不轻也不响,却仍是能重重敲击在人们的心头,也好似是在归送冷渠墨的魂魄,魂归于天,化为真龙。然后,冷渠墨生前作孽太多,死后真能归于天吗?燕无忧闻着那番恸哭,听着钟声中的哀鸣,不觉嗤笑出声,只怕此时他的魂魄早已归于十八层地狱,受尽痛苦磨难,而不得轮回了吧。想至此,燕无忧面上终于勾出了一抹笑,一抹森凉嘲讽的笑。反正冷渠墨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即便丧钟敲了一天一夜,可冷渠墨还是未曾醒来,他虽重病期间被软禁于寝殿中不得外出,寝殿内也是邋里邋遢,宛如狗窝,可他到底也是象国陛下,所谓丧礼还是得以帝王之礼大操大办才行。这一日,冷渠墨的尸首被关入了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材中,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金龙,即便死前难堪邋遢,然而死后,却还是给足了他体面。所有朝臣以及宫人们穿着丧服跪于一地,满面悲怆地送走他们象国的帝王,然而,他们一个个也只是表面上的悲伤,心里面全然带着些许兴奋,就仿佛死的不是他们的帝王,而是一直统治着,压迫着他们的大魔王。如今,大魔王一死,他们昏暗的日子也充满了光明,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害怕有一天大魔王不高兴会将他们一一斩杀了去。此时此刻,所有人心里都蔓入了笑意,只是害怕这样不庄重不合规矩,便全生生将那抹笑意憋在了心中,绝不表露出一丝一毫来。很快,那方金丝楠木棺便被葬入到了皇陵之中,冷渠墨转而就成为了象国历史上最为年轻,继位最短,死得最早的帝王。着实有些尴尬了……毕竟死得是象国帝王,而且还是臭名昭著的冷渠墨,这番盛大的丧礼终究还是把所有人都给惊动了。最早得到消息的是北国之人。最快乐,最兴奋的也皆是北国人。毕竟,四年前冷渠墨野心昭昭,残忍无度,他集结兵马夺了北国无数的城池,也让无数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时候百姓们惨死时所流的血都能铸成一条长长的河,河面上更是漂浮着无数百姓惨死的亡魂。它们日夜在血河之上呐喊,哀嚎,好似能谱写出一曲曲的亡魂之歌,亡魂汇成的各种怨念更是让整个人北国处在一种灰白黯淡之中。不止是死得人痛苦,活着的,那些失去至亲的那更是苦上加苦。他们早就恨死了象国的冷渠墨,若非是他,他们北国根本不会面临那样的流血飘零,若非是他,他们也不会失去至亲,每每午夜梦回,总能看到至亲在血河之上痛苦哀嚎,好似冷渠墨不死,他们便不得安息。也叫人难以安然入睡。好在万俟舒带领他们再度步入曾经的辉煌,他们这番失去至亲的痛苦才得以平息一些,却还是难以根治。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们的心病只有冷渠墨的死才能平息。而现下听得冷渠墨驾崩的消息,他们只觉心口的那股子郁起消散了,那每每出现在梦里的亡魂也好似露出了微笑,安然地转过身,步入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轮回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时间而变得越来越好了……所有北国百姓面上都露出笑靥,他们跪于死去的亲人灵位前,虔诚磕头、上香,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冷渠墨死了?”
万俟舒正在吃着御膳房里煮的甜汤圆子,圆子一颗一颗软糯可爱,里面的糖水沾染着桂花香,味道是顶顶好的。她吃在嘴里就有些舍不得放下汤勺,可如今听得象国的消息,她眉头轻蹙,好似有些惊讶。那祸害,四年前还是一副残忍无度的模样,四年后,就这么死了?虽说那一箭她是射中冷渠墨的,她也听说冷渠墨因着那一箭身子一直不大好,但他着实没有想到,那个不大好会让他那么年轻就丢了性命,毫无预兆的,死得着实突然了些。吃下最后一颗软糯圆子后,万俟舒便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道:“一句话说的好,祸害遗千年,然而冷渠墨这个祸害,倒是死得这般匆匆忙忙的,还未有什么预兆,便是驾崩了。”
万俟临渊坐于一旁伺候着,他面容沉静,万俟舒每说一句他便应了一声,到最后他用手轻托下巴也陷入了到了沉思当中。当日,燕无忧说冷渠墨好似有什么异动,早早便是走了,他当时还怕冷渠墨会做出什么来,可现下想来,即便冷渠墨有所异动,只怕也只是强弩之末,根本不必叫人劳心费神。燕无忧这般着急赶去,应是知晓冷渠墨要魂归于地狱,才会着急赶去,去见见他临死前的难堪的一面的吧。想至此,万俟临渊的睫毛微颤,薄唇的唇角上也勾出了一缕笑来。见他笑了,万俟舒不觉侧眸,轻挑着秀眉问道:“朕方才在说冷渠墨的生死,临渊爱卿又是因何而发笑呢?你是从象国而来,听得冷渠墨身死的消息,竟是半点都不觉遗憾悲伤吗?”
万俟临渊在对上万俟舒的眸后,眸间好似有星辰流萤闪烁,刹那,璨若星河:“陛下,臣对冷渠墨的身死并无任何感觉,而臣由始至终都只是陛下的人,陛下在哪儿,臣便在哪儿,陛下想是哪儿人,臣也亦是。”
他的嗓音铿锵有力,带了几分说不尽的缱绻柔和,这让万俟舒听在耳里,就是连身心都晕开了无数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