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1 / 1)

为了宁岁高考,宁家四口一直屈居在离槐安四中比较近的学区房里。

  这一带都是初中直升上来那种学生家庭,小区虽然不大但是绿化做得不错,地段也交通便捷,附近学校商场一应俱全。

  唯一问题就是建筑略显老旧,有时候隔音会不太好。

  此时宁岁和胡珂尔迎着夏芳卉恐怖的低气压怒吼,觉得整层楼都能听见:“宁!越!你别跑给我站住!”

  家里这三尺地本来就不宽敞,宁越一边蛇皮走位地逃窜一边向宁岁递去求救眼神:“姐——”

  今天宁越必须感谢胡珂尔这位从东南亚美黑回来的不速之客。

  夏芳卉原本杀气腾腾地从房内追出来,结果看到了两人杵在客厅里。到底是家丑不外扬,芳芳瞬间多云转晴,脸色变得飞快:“珂珂来了?快快快,坐!”

  胡珂尔刚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坐下,就听见夏芳卉疑惑地问:“你爸去煤矿地里勘探调研还带你吗?这多危险。”

  胡珂尔:“……”

  她瞪了在一旁努力憋笑的宁岁一眼,干咳道:“阿姨,我这纯粹就是,晒黑的。”

  “晒的?”

  “对啊。”

胡珂尔一本正经,“就平常在露天运动,跑跑步,健健身什么的,结果就黑了。”

  芳芳到底还是单纯,很快就相信了。宁德彦还没回家,她让宁岁带着胡珂尔自己玩,在房间里随处转转。

  刚高考完,宁岁的卧室书桌上还堆着成套成套的试卷,放眼望去还有好多数学竞赛的习题集。胡珂尔随便拿起一本,上面密密麻麻各种微积分导数不等式,她没翻两页就眉头紧皱,龇牙咧嘴地将书合上。

  宁岁看她神情觉得好笑:“干嘛?”

  胡珂尔说:“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宁岁说:“你又不搞数竞。”

  “但我以前和搞数竞的男生玩过暧昧。”

胡珂尔语气幽幽的。

  宁岁:“?”

  “我那个傻逼同桌兼前暧昧对象,每次发现好的竞赛题目都要积极推荐给我,我不做他就说我不爱他。”

  胡珂尔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叹,“你没发现有段时间我和你说话都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宁岁:“……”

  “说到这个。”

宁岁一边整理这些红黑笔迹相映的纸张,一边舔了舔唇,有点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跟许卓……”

  胡珂尔先是一愣,看到她表情很快猜到她想问什么。

  出去旅游都是和许卓睡同一间房,老司机难得有些害羞。

  “我们就挺正常,”顿了下,“哎呀——反正,反正就没那个……”

  她有些欲盖弥彰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应该是想的——我也不知道,好像期间暗示过我几次,不过我都假装没听懂。”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脑子里就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儿。

  按胡珂尔的话说,她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而这种自信来源于先前积累的丰富交手经验——胡珂尔自我认证,自己也有点当渣女的潜质,拿得起放得下,不担心会被骗。

  她觉得撇开那些添堵的事情不说,谈恋爱还是蛮爽的,尤其是暧昧阶段,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心砰砰跳,比真正确定关系后有意思多了。

  不过这么多年胡珂尔倒是一直没见到宁岁有喜欢过什么人,她这挂明媚长相的各路通杀,无论是学神、校草还是路霸都中过招,可也没见谁能让她特别对待。

  “岁岁宝,你那么多追求者,真没一个能看得上的?”

  胡珂尔记得写同学录的时候好些男生借机给宁岁表白,她倒没给扔掉,只是拾掇拾掇好,全都封存在了旧物的纸箱里,“要不你把同学录拿出来,我们从各维度一一打分,选个最好的。”

  “谈恋爱又不是去菜市场挑白菜。”

宁岁拿起一张试卷,折了个纸飞机,温声,“再说,我也不是很着急。”

  胡珂尔痛心疾首:“你这是没吃过猪肉,不知猪肉好滋味啊。”

  “可能吧。”

  “我还是不相信,这么多年你就没碰上一个动心的?”

  宁岁想了想,眨眨眼问:“你还记得刘航吗?”

  大概是一个存在感很弱的同学,胡珂尔很困惑:“哈?!”

  宁岁把纸飞机往空中扔,荡出一条幽幽曲线:“他凌晨六点在宿舍楼下放鞭炮表白,当时我觉得我可能心动得快要梗死了。”

  胡珂尔一愣,拍着桌子狂笑起来。

  ——某实验研究表明,说同龄男生心理年龄普遍比女生要低两岁,这些人确实很幼稚,既直男也不懂浪漫。

  胡珂尔还记得她那个要命的同桌,送她的生日礼物竟然是一张带自己照片的大头贴,还要她贴在手机背面。

  还有一次数学比他高2分,这二货翻遍整张卷子终于找到她有两道压轴大题漏写了“解”,非要找老师重改,差点把她气死。

  这么想也能理解,以宁岁的性子,还有夏阿姨的脾气,她应该会喜欢成熟可靠一点的人。

  “你高考考得这么好,夏阿姨她……应该心情不错吧?”

胡珂尔语气有些小心。

  “嗯。”

宁岁低着头应,“她最近情绪挺稳定的,没什么问题。”

  “哦。那就好。”

  空气莫名安静了一点。窗外夕阳斜下,橘色渲染,两人专注地在桌前分拣各科目试卷,要把这些扎成一捆捆送给卖报纸的。

  胡珂尔整理完自己那一大坨:“哎岁宝,我说你这么多没做过的习题册,扔了多可惜,还不如传承给你弟。”

  等半天没见宁岁应声,胡珂尔探头过去,发现她垂着浓密睫羽,正盯着一张数竞试卷出神。

  高二上学期的卷子,宁岁的字迹整齐秀气,整面都是详细的批注和题解。

  胡珂尔左看右看,没瞧出有什么特别的。除了宁岁的名字,笔划有个地方被墨水洇出一个小点。

  “怎么了?”

她纳闷。

  “没什么。”

宁岁心不在焉地将卷子翻了一面,“这是我前年底在南京做的训练题。”

  槐安沿海,四中又不怎么搞竞赛,于志国特地把年级里学数竞的学生们送到内地找名师培训。记得当时给她们上课的那个老师还给CMO命过好几年题,非常资深有水准。

  “诶?我记得我好像也去了!”

那时候是大家刚开始接触竞赛,胡珂尔还想头铁尝试一下,“是不是……是不是就那个老头,说什么水流湍的那个。”

  那位名师有句至理名言,说:“真正有数学天赋的人,解题的时候思维应该是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

  胡珂尔心直口快,听到这就忍不住跟宁岁咬耳朵:“这脑子里得全是水才能这样吧。”

  她忘了她坐在第一排,老头炯炯眼神立刻扫了过来,培训一共七天,之后每天胡珂尔都会至少被点名回答一次:“这位同学,麻烦你来给大家流淌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胡珂尔再也不想碰数竞的缘故。培训还没结束她就麻溜地收拾行李滚回去了。

  两人正说话,这时房间外突然响起开门声,是宁德彦回家了。胡珂尔听到,拍脑门说:“我出去给叔叔打个招呼!”

  差不多是要吃晚饭的时间,天边滚了一卷暗纱,隐隐约约有蝉鸣声四起,夏天是这样充满活力又潮热饱满。

  宁岁仍盯着墨水洇开的那一小点,不知不觉陷入某些封存的回忆。

  那时候是冬天,他们一共四个同学去南京培训。宁岁记得住的宾馆离上课的学校走路要十五分钟,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线程,她向来都是走路来回。

  胡珂尔叛逃之后,只剩下三人,除了她就是两个男生,理科男内敛又拘谨,每次活动都不好意思叫她,连上课也不跟她坐在一起。

  宁岁每天就独来独往。

  陌生的城市,16岁以后第一次单独离家,她的心情有些惶恐。

  那段时间夏芳卉的状态非常差。

  外婆患了重病,肾衰竭需要透析,花了好多钱;宁德彦的工作又出问题,公司裁员,他濒临失业,再加上宁越年纪还小不懂事,很让人操心,夏芳卉压力大到几近崩溃,动辄在家里歇斯底里地发火。

  很多压力就间接转嫁到了宁岁身上。

  夏芳卉对她要求过严,要她什么事情都做到完美,稍有不顺就破口大骂。

  有天晚上上课,她没听到电话,夏芳卉给她打了六十几个未接来电。

  南京的夜晚很冷,题又这么难,宁岁一边发着抖裹紧棉袄,一边急急给妈妈回电话,谁知夏芳卉接起来第一句就是:“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这个妈了?你想断绝母女关系吗?”

  宁岁不怪妈妈,她知道妈妈只是有点累了。

  那天晚上她在狭小的宾馆房间熬夜写卷子,昏黄的灯光撒下来,刚落笔写了个名字,墨迹就被水滴晕开。

  宁岁很快擦掉眼泪,想,这题目也太难了。

  培训课从早八点上到晚九点,除了饭点有休息时间,整一天都是满的。往往在下课之后,宁岁还要坐在原位继续整理错题,跟不上老师思路的地方,必须快点记下来才行。

  她有点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就十一点了,教室里已经寥寥无人。

  宁岁还没这么晚回去过,赶紧站起来收拾东西。她一直在心里祈祷能遇上一个还没走的同学,刚出大门,脚步稍顿一瞬。

  教学楼台阶前站着一个人,背影高而挺拔,上身一件挺括显肩宽的深色冲锋衣,半敞着襟,双腿笔直修长,单手随意插兜,臂膀处的衣料勾勒出一段流畅紧劲的曲线。

  雪幕仿佛成了某种带着滤镜的背景,光线模糊,他单肩背着包,整个人好像融在了夜色里。

  外面在下小雪,他估计没带伞,在等雪停。

  宁岁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身后侧一段距离的位置,悄然抬眸。

  谁知还没站定,那人似有所感般眄过来一眼。

  男生的鼻梁很挺,侧脸棱角分明,眉眼深长锐利,却莫名透着一股冷淡不羁的懒痞劲儿。

  背着朦胧的光,他低敛着黑眸看她,喉结嶙峋,说不清什么意味。

  宁岁一怔,下意识避开视线。

  ——奇怪,她来上这么多天课,怎么之前好像没见过这个人。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站着,没人开口说话。

  雪还在下,簌簌的响动掩盖掉其他细微的声音。

  身侧没动静,宁岁憋了好久又抬头看,男生已经望向别处了。她不由自主地落下睫,看向他插兜里露出一截的冷白手腕,肌理分明又好看。

  说不清楚站了多久,雪势小了很多,但还没完全停。

  男生却在这时迈步走了下去,新雪被踏出绵密而清脆的声音。

  他腿长,很快就往前远远一截。宁岁仰头望天,攥了攥书包带子,也跟着从教学楼里走了出去。

  如果是来培训的竞赛生的话,应该都是集体住在同一个宾馆里。

  天色太晚,宁岁看他朝宾馆的那个路口方向走去,心里面踏实了一些。

  从学校到住处其实就是一条长街的距离。而他们隔着十多米,一前一后地走着。

  街上很冷清,路灯也稀疏,行人寥寥。雪被夜色染得很暗,偶有响动,是附近的野猫窜过。

  宁岁有点怕黑,一边左顾右盼提防着奇怪的人尾随,一边紧紧跟在他身后。

  男生腿长的优势尽数体现,姿态虽然散漫不已,但是走两步就和她拉开一点差距,宁岁不得已只能小碎步往上追,才堪堪保持距离不变。

  两人的影子拉长,在路灯下缓慢地摇曳,地上枯叶发出隐秘的踩踏声,宁岁羽绒服的帽子上也落了纯白色的细雪。

  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宁岁觉得他好像走得慢一点了。

  途径一家烧烤大排档,焦香味四溢,门口一桌啤酒瓶碰得叮当响。

  有几个醉汉趴桌子上,嘴里不知嘟嚷着什么话。

  还有个男人醉醺醺地坐在外面,宁岁经过的时候,那男人挑起惺忪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宁岁胸口一怵,赶紧往前几步。

  前面是拐角,抬头发现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她心有点发慌,顿时拔脚往前赶。

  街角转弯处头顶有一盏暖黄色的路灯,光线悠然四溢。

  宁岁气喘吁吁跑过去,步伐蓦地顿住,直截对上一双英挺隼利的眼眸。

  ——少年就漫不经心倚在灯下,双眸深邃桀骜,雪意映出他漆黑瞳仁中一点懒散笑意,嗓音低磁如冷酒。

  “跟紧点儿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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