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语冰生于冬天。
她老家是北方某座小城,入冬后,滴水成冰。姥爷会抱着她去院子里看雪花,还会把房檐下的冰溜子摘下来,给她当玩具。 她喜欢冬天,喜欢北方萧瑟的、寂寥的空气,北方的冬天是有味道的,吸进肺里时,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冷意刺透了。 她想,她可能永远无法习惯四十几度的高温,和室内用空调模拟出的寒冷。 “语冰,你说哪个颜色更适合我?”沈曼在镜子前打了个转,仔细对比着左右肩上挎着的两只包包。她喜欢黄色,但又割舍不了今年夏天新推出的粉色,她犹豫极了,只能转头寻求闺蜜的意见。
宋语冰的思绪被她唤回,她坐在沙发里,打起精神看向镜子里的闺蜜。百丽宫购物中心的空调开得太冷了,她被冻得没精神,问SA有没有热水。 SA说:“sorry Miss,we don't have hot water na.” 宋语冰早就发现了,这里人说话喜欢加语气助词na,sorry na,thank u na,语调上扬,听上去有些俏皮。 沈曼同她开玩笑:“你觉得粉色的包包好na,还是黄色的包包好na?”宋语冰:“……” 沈曼:“怎么了?”
宋语冰想,同样的na字尾音,在梦里沈曼也同她说过。 宋语冰也如梦里一样,仔细看了看那两只颜色靓丽的包包,谨慎地给出意见:“粉色。既然是今年新款,买新的准没错。”
沈曼有些迟疑:“可你知道我更喜欢yellow na。”
宋语冰:“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沈曼微微撅起嘴:“开个玩笑na。”
最终,沈曼确实如宋语冰的梦里一样,在经过长达半小时的纠结后,选择了今年新款粉色。这只包公价二十几万铢,但是在这家奢侈品店里,这样的消费实属下层。 在M城,贫富差距极为严重,有人可以在奢侈品店一掷千金,高奢成衣不看价全部购入;也有人流落街头,赤脚乞讨为生;当然,更多的是芸芸众生,吃路边摊、711,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讨生活。 沈曼是国内某4A广告公司高管,年薪可观,在百丽宫连逛几个小时不停歇,把去年的奖金全换成了包包。 宋语冰没什么想买的,只在一家店里买了个冰箱贴。据说这家店有不少员工是残疾人,手编包、扎染裙、各种泥塑小物,都是由残疾员工亲手制成。 她买的冰箱贴是大象模样——大象,是T国的“圣兽”,佛前都要供它的泥塑。 两人从百丽宫出来后,沈曼依旧体力满满,嚷嚷着要去拜四面佛。她招手叫了辆突突车,司机一笑,露出乌黄的牙齿,用蹩脚的中文说:“四面佛,很快,很快!”
宋语冰不想上车。 沈曼:“怎么了?”
宋语冰回答:“他会宰我们。”
沈曼:“啊?”
她吓了一跳,“他会把我们拉到器官贩卖工厂,然后宰了我们的腰子na?”
宋语冰:“……你的幽默细胞上线的不是时候。”
沈曼还是执意坐上了车,然后狠狠被宰了两百株。 抵达四面佛后,垂头丧气的沈曼把购物袋交给宋语冰,然后排队去请神女跳舞。 没过一会儿,沈曼败兴而归,抱怨道:“工作人员说,有个人包下了所有神女,要跳一个小时呢!如果等下一场,咱们就赶不上晚上的飞机了。”
沈曼没能请成神女,只买了两盘花,她交给宋语冰一盘,让她学着自己的模样上供给四面佛。 在一片烟火缭绕间,宋语冰并没有下跪祈愿,而是把视线转向了在佛前起舞的神女队伍。 她看到,一名穿着纯白长裙的女子在佛前虔诚下跪,一头青丝挽在颈后。她在这凡尘烟火中,看起来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不属于这里,她像是误入这片土地的精灵,她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靠,我是看错了吗?”
沈曼惊叫起来,“那是夏婵吧??她也在T国??”
宋语冰嗯了一声。 不光是沈曼认出了她,周围香客中,也有中国游客认出了这个之前在国内刷爆热搜的女明星。 隐隐约约的声音从四处传来。 “真是夏婵?快拍快拍,发在网上。”
“要不然人家说明星能赚钱呢,她名声都这么臭了,几个月没出现,我还以为她灰溜溜退出娱乐圈了呢,哪想到是跑国外度假来了!”
“我听说啊,她这人不干净,一副清纯小白花的样子,其实特别爱抢人男友,只要听说谁的男朋友有钱,她就贱嗖嗖的贴上去。”
“啊?她有金主啊?”
“哪个女明星没金主?装成玉女,指不定私底下玩多大呢。”
那些声音说得煞有介事,总有人能把一件毫无根据的事情,从零讲到无穷大。 宋语冰侧目看向那些嘈杂的声音。 她没有说话,但眼神冷冷的,盯得人发麻。 宋语冰有一对在女人脸上很少见的剑眉,英气十足,只是看人时会有些凶。沈曼几次提议要给她修一双更柔和、更流行的弯眉,都被她拒绝了。 也多亏她有这样“凶神恶煞”的眼神,那些嘈杂的声音终于散去。 沈曼见状,开玩笑道:“语冰,你居然围护一个害得你的剧播不了的女明星,真大度na。”
宋语冰回答:“我的剧不能播是一回事,她被人议论那些莫须有的脏事,是另一回事。”
“行吧,英雄。”
沈曼把目光又转回去,看向跪在佛龛之前的纤瘦女子,“怎么说呢,虽然夏婵现在臭名昭著,但这张脸确实好看。”
想了想,沈曼双手合十,在佛前拜拜:“神仙啊神仙,我虽然也在私底下骂过夏婵,但是我从没编过她的假料,也没在网上网暴过她。你要保佑我,下辈子就长她那样,唇红齿白冰肌玉骨,腿长腰细胸又大na。”
“……”宋语冰无语,“不切实际的愿望收一收,快点拜佛,我们还要赶飞机。”
离开四面佛前,宋语冰回头又看了神女舞队一眼。 夏婵依旧跪坐在那里,没有垫子,膝盖就那样直接触及大地。 宋语冰想,她娇嫩的皮肤是会被滚烫的地面烫伤,还是被粗粝的石子磨破,抑或是两者皆有呢? 像是感受到宋语冰的视线,夏婵睁开眼睛,遥遥向着她的方向望来。 夏婵有着一双黝黑的眸子,清透、纯粹、无波无澜。 在她刚成名时,有媒体记者曾在文章里盛赞,说她的眼睛像一汪泉眼,那些无法出口的话语就像泉水,汩汩流淌着。 宋语冰收回视线,并没有与她对视。 宋语冰是个低调写作的人,不走网红路线,不像有些作者喜欢在网上发自拍,又热衷举办线下签售活动。所以,即使她拿过不少国内外知名文学奖,走在路上依旧无人认识。 夏婵是明星,即使是个名声已经臭了的明星,那也是明星。 宋语冰认识夏婵,但是夏婵不认识宋语冰。 只是因为夏婵出演了宋语冰的小说改编作品,两个人才有了浅薄的、短暂的、脆弱的交集。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关系。 …… 紧赶慢赶,宋语冰和沈曼终于赶上了飞机。 “天啊,谁能想到机场退税的人有这么多啊!”
一路狂奔,直到飞机起飞,沈曼的心跳依旧没有平静。
她们回程买的是晚间航班,晚上九点起飞、凌晨两点落地,T国时间比国内晚一个小时,她们飞行总时长是四个小时。 为了飞得舒服,她们买的是商务舱。 商务舱的服务非常好,空少英俊,空姐漂亮,而且都会多国语言。 空少送上酒水单,沈曼选了一杯莫吉托,而宋语冰选的是浓缩咖啡。 “大晚上喝咖啡?你不睡觉了?”沈曼吃惊地问。
宋语冰摇摇头,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说,“我有了一点灵感,要写一会儿。”“行吧,”沈曼给自己的嘴巴拉上拉链,“我替所有编辑和读者们,期待‘与冰’老师的大作!”
飞机升空后,在云层上平稳行驶。 沈曼很快睡着了,身上盖着毛毯,今日逛街耗尽了她的体力。 这趟航班的商务舱是反鱼骨设计,私密性很好,宋语冰身侧就是轩窗,她写到累时,侧头就可以看到窗外的满天繁星。 英俊的空少见她深夜工作,很贴心地为她添了一次咖啡,又为她拿来几块小饼干。 宋语冰问:“我们现在飞到哪里了?”
空少回答:“我们刚刚飞过了中国的南海国境线na。”
宋语冰:“所以理论上来讲,我们现在在中国了?”
空少说:“是的na。”
宋语冰:“那我就放心了,如果飞机在南海坠毁,中国海军会打捞我们na。”
空少:“……” 宋语冰本想活跃气氛,但她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说笑话的天赋。 空少离开后,宋语冰继续写作。 电脑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五十九,她们已经起飞快要一个半小时了。 就在时间跳过十一点的那一刻,一阵莫名其妙的困意突然袭来,宋语冰无法抑制地打了哈欠,她瞥了眼已经干了的咖啡杯,意识到这阵困意很熟悉、也很不正常。 可她实在是太困了,她困得睁不开眼,整个人像是陷入泥潭一样,被困意拉扯着、拖拽着,向着梦境深处坠去。 她无法支撑住上下眼皮,只能由得它们缓慢且不可控的,黏在了一起。 …… “语冰,语冰!太阳晒屁股啦,你快醒醒!”
宋语冰被熟悉的声音吵醒。 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向坐在自己床沿的沈曼。 沈曼已经换好衣服了,妆容精致,假睫毛贴的根根分明。 宋语冰一愣,她坐起身,震惊地看向自己所处的空间。 她在酒店里——湄南河畔最顶级的五星级酒店,即使是普通的双人标间,也要一万五千铢一晚。这样的价格换来了足够完美的景致,日落后,她们站在落地窗前,可以俯瞰湄南河的绝美夜景,和郑王庙的高塔。 沈曼坐在她身旁,笑着打趣她:“你今天可是难得赖床啊,我刚才吹头发都没把你吵醒。”
宋语冰没有出声,喉咙干得发紧,即使说话,也只能发出无力的气声。 她藏在被子下的手不住地发着抖,她试探性地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极了,足以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又不希望这是一场梦。因为她无法判断,她到底是清醒还是昏睡。 沈曼没有注意到宋语冰眼底的惊疑交加,只当她是刚睡醒,还不清醒。 “快点起床洗漱吧,今天是咱们在T国的最后一天,我可安排了两个行程呢!”
沈曼兴致勃勃地催促起来,“先去百丽宫买包包,然后去四面佛拜一拜,求菩萨保佑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