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中央生着很大的一炉火,邓獠忌赤裸裸的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认为脱了衣服睡觉,比穿着衣服睡觉,舒服得多。 无论谁喝醉了之后,都会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醒得比别人快些。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对这一片空空洞洞、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痴痴的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别人叙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许为了要忘记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松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刚刚睁开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这些事。 该忘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忘不了? 该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想不起? 邓獠忌悄悄的叹了口气,悄悄的坐起来,仿佛生怕惊醒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没有人,他是不是生怕惊醒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身边虽然没有人,屋子里却有人。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条朦朦胧胧的人影,动也不动似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这人叹息着,又道:“可是这条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样无趣得很。”
邓獠忌笑了。 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总是会忽然笑出来。 他微笑着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是个有学问的人。”
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邓獠忌道:“阁下宿夜前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给我听的?”
这人道:“还有几句话。”
邓獠忌道:“我非听不可?”
这人道:“看来好像是的。”
他说话虽然平和缓慢,可是语调中却含着种比针尖还尖锐的锋芒。 邓獠忌叹了口气,索性又躺下去:“非听不可的事,总是不会太好听的,能够躺下来听,又何必坐着?”
这人道:“躺下来听,岂非对客人太疏慢了些?”
邓獠忌道:“阁下好像并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连阁下的尊容还未见到。”
这人道:“你要看看我?这容易。”
他轻轻咳嗽一声,后面的门就忽然开了,火星一闪,灯光亮起,一个黑衣劲装,黑巾蒙面,挺立如标枪的人,就忽然从黑暗中出现。 他手里捧着盏青铜灯,身后背着把乌鞘剑,灯的形式精致古雅,剑的形式也同样古雅精致,使得他这个人看来像是个已被禁制于地狱多年的野鬼,忽然受到魔咒召唤,要将灾祸带来人间来的幽灵一样。 甚至连灯光都是惨碧色的,带着种难以描述的阴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也就忽然出现在灯光下。 炉火即将熄灭。 阴森森的灯光,阴森森的屋子,阴森森的人。 他的衣着很考究,很华丽,他的神情高贵而优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威严,可是他看起来,还是个阴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更可怕。 邓獠忌又笑了,道:“果然不错。”
这人道:“不错?我长得不错?”
邓獠忌笑道:“阁下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像中差不多。”
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邓獠忌道:“斯诺伯爵。”
这人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见过我?”
邓獠忌摇摇头。 这人道:“但你却认得我。”
邓獠忌微笑道:“除了斯诺伯爵外,还有谁肯冒着风寒到这种地方来找我,除了斯诺伯爵外,还有谁能用这种身佩古剑,劲气内敛的武林高手做随从?”
斯诺伯爵大笑。他的笑也同样阴森可怕,而且还带着种尖刻的讥诮:“好,邓獠忌果然不愧是邓獠忌,果然有眼力。”
邓獠忌道:“不敢,只不过眼中偶有所见,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斯诺伯爵笑声停顿,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知道我的来意?”
邓獠忌道:“我情愿听你自己说。”
斯诺伯爵道:“我要你回去。”
邓獠忌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斯诺伯爵道:“回到那软红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灯光辉煌的酒店赌坊,回到倚红偎翠的温柔乡去,那才是邓獠忌应该去的地方。”
邓獠忌叹了口气,道:“这是实话,我也很想回去,只可惜……” 斯诺伯爵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知道你近来手头不便,所以早就替你准备好盘缠。”
他又咳嗽一声,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领着两条大汉,抬着口很大的箱子走进来。 箱子里装满了一锭锭耀眼生花的黄金白银。 邓獠忌皱眉道:“哪里来的这许多金银财帛,不嫌麻烦么?”
斯诺伯爵道:“我也知道银票比较方便,却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银实在,要想打动人心,就得用些比较实在的东西。”
邓獠忌道:“有理。”
斯诺伯爵道:“你肯收下?”
邓獠忌道:“财帛动人心,我为什么不肯收下?”
斯诺伯爵道:“你也肯回去?”
邓獠忌道:“不肯。”
他微笑着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两件事根本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斯诺伯爵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种总是要在不该笑时发笑的人。 “这是利诱。”
他微笑着道:“对你这样的人,我也知道只凭利诱一定不成的。”
邓獠忌道:“你还准备了什么?”
斯诺伯爵道:“利诱不成,当然就是威逼。”
邓獠忌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邓獠忌道:“不好?”
黑衣人道:“阁下声名动朝野,结交遍天下,几名君主都对你不错,我若杀了你这样的人,麻烦一定不少。”
邓獠忌道:“所以你不想杀我?”
黑衣人道:“不想。”
邓獠忌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只可惜我的剑一出鞘,必定见血。”
邓獠忌又笑了:“这就是威逼?”
黑衣人道:“这只不过是个警告。”
邓獠忌道:“警告之后呢?”
黑衣人慢慢的放下铜灯,慢慢的抬起手,突听“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苍白的剑,仿佛正渴望痛饮仇敌的鲜血。 邓獠忌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为自己叹息?”
邓獠忌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邓獠忌道:“我是为了你,为你庆幸,为人庆幸时我也同样会叹息。”
黑衣人道:“哦?”
邓獠忌道:“你身佩这样的神兵利器,却为斯诺伯爵这样的人做奴才,你们一路前来,居然没有遇见我那个朋友,运气实在不错。”
黑衣人道:“若是遇见了你那朋友又怎样?”
邓獠忌道:“若是遇见了他,这柄剑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黄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气倒不小。”
邓獠忌道:“这不是我的口气,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谁?”
邓獠忌道:“花涧丸!”
黑衣人握剑在手上,青筋暴现,瞳孔也突然收缩:“可惜你不是花涧丸!”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刺出,剑光如虹,寒气刺骨! 超人的力量,刁钻的角度,惊人的速度! 这样的利剑,用这样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于闪电雷霆。 有谁能挡得住闪电雷霆的一击? 邓獠忌! 他还是静静的躺着,只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挟! 这才是妙绝天下,绝世无双的一着! 这才是无与伦比,不可思议的一着! 两指一挟,剑光顿消,剑气顿收。 也就在这一瞬间,屋顶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个人猿猴般倒挂下来,双手一扬,十数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邓獠忌。 这一着才是出人意料,防不胜防的杀手!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急响,暗器全都打在邓獠忌盖着的棉被上。 不过只是打在棉被上。 这样的距离,这样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胄,却打不穿这条棉被,反而被弹了回去,散落满地。 黑衣人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倒挂在屋脊上的人却在叹息:“久闻邓獠忌的神通一指妙绝天下,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惊人的内家功力。”
邓獠忌笑了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在拼命的时候,力气总是特别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这不是力气,这是真气真力。”
邓獠忌道:“真气真力也是力气,若没有力气,何来的真气真力?”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剑锋,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剑!”
黑衣人道:“你……” 邓獠忌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花涧丸,所以剑还是你的,命还是你的。”
斯诺伯爵也笑了。 “这是威逼。”
他微笑着道:“利诱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邓獠忌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这句话斯诺伯爵好像听不见,又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阁下无疑是英雄,美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