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晞定定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李吉,想着昔日那个稍显畏缩的小太监,也不由感叹岁月的力量。难怪起先她会觉得他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陛下想必是认错人了,奴才乃是天初元年净身入得宫,之前未曾服侍过什么贵人。”
“哦,这么说来倒是朕记错了,只是朕对朕记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云晞言至此,语声徒然低了下去,不过眉眼间的笑意却是愈发清晰了起来。“你想不想知道,那年宫变,朕究竟是如何躲过你们密不透风的搜捕的?”
说这话时,云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一直垂首不曾言语地李吉。终归还是露出马脚来了,倘若真的无关,此时早已惶恐阻止,又岂能以这般默然地姿态,等着她说下去。看来,只要是人,都会有好奇心……“当年朕不过一稚龄小儿,再早慧,亦不可能躲过层层追捕,因此朕只能扮作乞儿,一路忍受饥寒,只为保住一命。你们可能想不到,昔时备受宠爱的嫡公主会甘做乞儿吧,因此朕才能一路顺利行至祁州,不过后来你们就开始着急,不放过每一处了。”
“朕那时也有过怀疑,怎会这般凑巧,之后行过的每座城池都会有善人搭棚施粥。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过了几座城池后,饥饿终究还是降低了朕的警惕心。只差一点,就差一点,朕就要自投罗网了,不过可惜你们太过心急,竟然派出了曾与朕有过几面之缘的亲信,也多亏了这看似无用的记人本事,才让朕逃过一劫。”
“原来如此,果然小不忍则乱大谋,奴才在此,代先主向陛下表示心悦诚服。”
“你既承认了,倒也省了朕许多口舌。你之所以潜伏在云定身边,想必是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你们这帮旧臣求得不就是待朕百年之后,他安稳坐上御座吗?如今云定人在萱华,该怎么做,你心中必定已有数。”
云晞说完,便不再看李吉,慢悠悠地向殿门踱去。直到半身将出,她才好似刚想起一般,偏头说道:“对了,朕之前忘了说,现下目标虽一致,但朕委实不喜有人在暗处窥测。”
“陛下,臣等无能,太子殿下尚未找到。”
“不用找了,将人都撤回来吧,太子那边,朕已派他人去寻。”
云晞踏出殿门,虚起眼眸再看了眼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这几年她委实大意了,竟然让人潜伏在云定身边多年,直到此刻方才发觉。看来在江山初定后,她也同他人一般,踏入了自满的泥淖,只是不知现在醒悟,还来不来得及挽救当前之局。“这边一有消息,就即刻通知朕。”
“微臣遵旨。”
这一刻,跪拜在地的侍卫长,望着云晞远去的背影,突兀觉得他们陛下看着竟好似有了变化,仿佛周身的锋芒都于刹那敛去了,变成了一种更加低调的内敛。而他感受到了,云晞自然也会感受到,只不过她感受到的东西更加具体一些。就在方才,她心境变化的刹那,使得她原本因着政事而疏怠下来的武学,突兀有了进境,只是此刻的她,着实不知这进境,对她来说,究竟是喜是悲。不过饶是做不了判断,她依旧还是没有抗拒内力增长的诱惑,在回到寝宫后,便开始缓缓运转周身内力,以期尽早巩固进境,与此同时便是专心地等待东宫传来的消息。更漏声声,不知不觉就已到深夜。玲珑虽恐云晞一日未曾进食,身体会承受不住,但也知道她在练功的紧要关头,未曾打扰,因此待云晞睁眼之时,才发现业已深夜。而殿外由东宫急急赶来的侍卫长,也已经在殿外守候了多时。“玲珑,宣他进来吧。”
云晞虽已猜到结果会如何,但依旧希望能从他人口里听到准确的消息。“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好了,此刻就毋须多礼了,太子那边怎么样了?”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平安归来,只是……臣等无能,未曾发觉绑走太子殿下的疑犯。除此之外,臣等在搜查东宫之时,还发现了殿下贴身内侍的尸首,从其留下的书信来看,当是因失职而选择地畏罪自尽。”
边说着,他边垂首,双手高举这那封信件,欲待呈上去。不过云晞并没有接过来,李吉写了什么她心里大概有数。她既认定了云定为继承人,就轻易不会更改,便是心念动摇,也远非一封信可以左右。他们生前既然都奈何不了她,又何谓死后?“这信无关紧要,你处理掉即可。至于那内侍,虽护主不利,但到底忠心,便将他的尸首入殓厚葬了吧。”
“陛下仁厚,臣等心怀感激,只是陛下愈是如此,臣等愈是不该推卸罪责。今日太子殿下失踪,大半原因是臣等护卫不利之过,还望陛下降旨责罚,以儆效尤。”
仁厚?云晞听闻此言,半垂下浓密的眼睫,以图遮盖自己眼瞳中的嘲讽和讥笑。这二字听着高洁,却不是她可以沾得起的,要是她真是个仁厚之人的话,今日这御座又如何能轮得到她来坐。便是纵观前史,只怕也找不到有哪个开国之君可以担得起这二字的!“朕非你们口中的仁厚之人,该罚之人也自当会罚。朕不罚,只是因为今日之事实非尔等之过。方才的话朕权当未曾听见,你毋须再提及,朕也不想再在他人口中听闻此事。如今业已深夜,朕听闻爱卿前几日方迎娶了王爱卿的千金,还是莫要让新嫁娘独守空房的好。”
这话似关怀又似警告,个中深意却是让跪地之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迎娶王尚书千金一事,虽不算小,但也没大到可以惊动圣上的地步,陛下特意提及此事,无非是为了告诉他,一切她都看在眼里罢了。对此,他能做的不过是叩拜赌誓,恭敬退下。这般顺从,不是因着眼前人是这个帝国的王,而是因她周身漫出的不容人质疑的威势。君臣之别,在这一刻是从未有过的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