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是一座很有年代感的小楼，墙外爬满藤蔓，开着成片的花朵，让它看起来像是童话里才存在的公主小屋。 宋语冰脱掉鞋，赤脚走了进去。 木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这么热的天，这座老建筑里却很阴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檀香，佛龛就摆在正入门的地方，佛前供着几串茉莉花环。 Dina领着宋语冰上了楼，楼梯老化了，踩起来嘎吱嘎吱响。 转过一道影壁，面前豁然开朗。 小楼的二楼整层打通，被改造成了鲜花加工及展示的区域。几位穿着良敦装的女郎正在细心挑捡花材，成筐的荷花、茉莉、香蕉叶堆在那里，她们动作麻利，把香蕉叶折成盘型，当作宝塔的底座，又用针线穿起茉莉，小心地叠放上去。 见到Dina领着一个陌生的中国女人上来，那些女郎有些好奇地盯着宋语冰，可是宋语冰却无暇顾及她们，因为她的视线都被一个人影吸引走了—— 落地窗前的美人塌上，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子。 她素手芊芊，从身旁的长水桶里抽出一支鲜切荷花，指尖灵巧地把花瓣翻折进去。 T国的荷花品种与国内大不相同。 国内的荷花以盛开为美，花瓣层层叠叠向外展开，枝叶舒展，形似碗状；而T国的荷花并不会“盛开”，花农会摘下饱满的花苞，然后把每一片荷花花瓣向内翻折四十五度，一层层堆叠，直到露出花心部分。 这样叠出来的荷花非常美观，但对于初次挑战的人来说，总会不得章法，甚至弄掉花瓣。 宋语冰屏息站在一旁，静静观赏夏婵叠荷花。 一片，两片，三片。一层，两层，三层。 就这样慢慢地，一朵荷花在她手下绽开，露出淡黄色的花蕊。叠好的荷花花头饱满，像是佛祖身下的莲花座，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阳光凝结成露珠，顺着花瓣落入花心之中。 “娜拉。”宋语冰忽然出声，打破了室内寂静的氛围。
奇怪的是，当她吐出这两个字时，整个二楼的空气随之一静，不论是Dina、还是原本正在处理其他花材的女郎，都面色惊讶地看向她。 夏婵手里的荷花轻轻一颤，她停顿几秒，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宋语冰，问：“你说什么？”宋语冰有些莫名，重复一遍：“娜拉。”
她抬手指向夏婵手里的荷花，反问，“荷花，在T国语言中不是叫做‘娜拉’吗？”
“……”Dina一脸无语，转过头咳嗽一声，忍住了笑意。 看周围人这幅表情，宋语冰终于反应过来：“难道‘娜拉’不是荷花的意思？”
可她明明记得，当时自己伸手去摸深瓮里的荷花时，“那个夏婵”就是这么说的啊。 面前的夏婵被逗笑了。 她把手中折好的荷花放到一旁，从美人塌上起身，向宋语冰走了过来。她在宋语冰面前站定，一双如深泉般地眼睛盈盈注视着宋语冰：“与冰老师你好，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确实不用了。 她是夏婵。她是她的女主角。 夏婵引着宋语冰到一旁的沙发上落座，又让Dina去倒茶。 宋语冰追问：“你还没有说，娜拉是什么意思。”
夏婵眼神灵动，语调带着一丝揶揄：“与冰老师，娜拉是‘可爱’的意思。”
宋语冰：“……可爱？没有别的意思了？”
“没有了。”
夏婵有些好奇，“是谁告诉你娜拉是荷花的意思？”
“应该是我误会了。”
宋语冰一时语塞，“当时我在欣赏一朵小荷花，一个朋友突然说了这个词，我以为是说荷花。”
“这么看来，在与冰老师的那位朋友眼里，你在荷花前驻足观赏的样子，一定很娜拉。”
宋语冰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告诉夏婵，那个说自己“娜拉”的人正是她本人。 恰在此时，Dina端着一壶热茶回来了，她们的话题由此打断。 茶具精致，从茶杯里倒出来的茶水是少见的淡紫色。 宋语冰有些好奇，端起茶杯放在轻嗅，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 “这是蝶豆花茶。”
Dina为她解释，“新鲜的蝶豆花晒干，加热水浸泡后就是浅紫色，有安神功效。”
宋语冰浅尝了几口，花茶本身的味道很淡，她也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 夏婵也拿了一杯茶水，但她没有喝，只在手指里轻晃。 “说起来，与冰老师对我出现在这里好像并不惊讶。”
夏婵忽然抛出这个问题，她目光盈盈地看过来，嘴角擒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倒是很惊讶，刚才Dina告诉我，写《有风在追我》的作家与冰居然出现在花店里，我实在不信，因为这太巧合了。”
“不，我很惊讶。”
面对夏婵的质询，宋语冰干巴巴地说，“但我是T。”
夏婵一愣：“T？”
宋语冰：“MBTI，你没听吗？T代表理性，T型人格的人情绪内敛，不像F型人那么外放。所以我很惊讶，但我只在心里惊讶。”
夏婵停顿几秒：“……真是没想到，老师你居然会做心理测试。”
“我确实不会做。”
宋语冰说实话，“但我的闺蜜沉迷于所有的心理测试、星座测试、塔罗测试。她很喜欢做这些，因为这样她人生里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就有东西可以怪罪了。”
夏婵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笑道：“这样也挺好。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他因性’的人活的更自在，不容易内耗。”
他因性人格，是指遇到问题时，把问题归结于外部矛盾，不会从自己身上找毛病的人。 宋语冰问：“那你呢？你是他因性人格吗？”
“……我只能说，我曾经是。”
夏婵敛眸，“但我后来发现，有些问题，即使出在别人身上，但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我自己。”
“真的吗？”
宋语冰忽然咄咄逼人起来，“你是怎么他因性的？怪罪你的助理不该控诉你的虐待，还是怪罪场记不该曝光你打骂群演的视频？那我也可以他因性吗？我也可以怪罪你，因为你的丑闻，导致我的电影改编作品不能上映？”
夏婵一怔，她身旁的Dina眉头微拧，对她怒目而视。 就在此时，宋语冰话锋一转，又问：“还是说，这些他因性都是假的，我们看到的都是表面，归根究底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夏婵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与冰老师，你是真的无意中走进这个花店的吗？”
她在怀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宋语冰实在太可疑了，她隐居在T国，几乎不见外人，可就在今天，宋语冰“无意间”闯入了她的领地，而且提出的问题又是那么的古怪。 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夏婵在国内已经声名狼藉，她的经纪人、助理甚至以前合作过的工作人员都被买通，买通不了的就会受到人身威胁……她千夫所指，没有一个人肯站在她身边，听她说话。舆论对她大大不利，如果不是她的一位老友向她伸出援手，她也不会来到T国，寻求解决的方法。 宋语冰在这时出现，到底抱着什么心思？ “我有意还是无意，这重要吗？”
宋语冰目光灼灼，“我不是完人，我也有自己的目的——我想让我的作品上映。”
“……” “我是个作者，但我不想当一个清贫的，死了之后才会被人知晓的作者。我比任何人都想看到我的作品出现在大荧幕上，但是因为你的丑闻，现在作品无法如期上映，我之后的版权售卖也受到很大影响，制片方的数亿投资也打了水漂。为了让这部电影能够顺利上映，要不然换角色重拍，要不然AI换脸，要不然洗白你——现在来看，洗白是最省钱的一条路。”
“……这就是你的目的？”
“对。”
宋语冰毫无心理压力地说，“你洗白，我赚钱，双赢。”
呸，纯属放屁。 不过，撒谎也有撒谎的好处。 没人会相信，一个陌生人会不求回报的帮助自己。但如果这个陌生人出于利益，那么这种帮助就成了利益互换，可信程度大大上升。 夏婵和Dina同时沉默下来，像是在评估宋语冰说的是真是假。 宋语冰淡定地任她看着，怡然自得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蝶豆花水。 茶水不知不觉变凉了，但变凉之后反而能品尝出花朵特有的甜味。 半晌。 “与冰老师，你真的给了我很多意料外的惊讶。”
夏婵放下手中的水杯，轻声道，“你和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哦？”
“我看过你的很多作品，其实我是你的粉丝，我在阅读你的小说时，就想过你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作家。”
夏婵说，“我以为，你是不图名利，不闻窗外事，也不在乎别人的人。”
“那你错了。”
宋语冰嘲讽地开口，“作家全是一群骗子。你可以欣赏一部作品，但没必要喜欢一个作家。私德有亏的大文豪太多了，他们在作品里有多痴情，在现实生活里就有多管不住下半身；他们在作品里有多忠诚崇高，在现实里就有多会钻营。你真以为会有人把百分之百的自己放在作品中吗？除了警察手里的口供以外，这世界上的一切文字，都是经过包装的。”
“与冰老师说笑了。”
宋语冰严肃地说：“我是T，我从不说笑话。”
夏婵强忍住笑意：“你现在说的就是一个笑话了。”
宋语冰：“？”
她说的话很好笑吗？ 就在两人漫无目的的闲聊、彼此试探之际，突然间，楼下传来一阵极大的噪音。发动机轰鸣声接连响起，紧接着又是一道刺耳的刹车声。 下一秒，一道熟悉的火爆女声响起。 “你会不会开车啊，眉毛下面那两个孔是喘气吗，这里有个大活人诶！！你没长眼睛是不是？你这么着急是你爹出殡了你回去摔盆啊？！”
那女声骂到一半，不解气，又换成了英文继续骂。
宋语冰一愣，立刻快步走到二楼窗前，向下探看。 只见楼下的小路上横停着一辆红色跑车，车轮后有几道深深的刹车痕，把草皮都掀破，足以证明它刚才的急停有多惊险。 车前，秦曼一手叉腰，一手对着红车内指指点点，怒目而视，嘴中飞快弹射着即非中文、也非英文的T国语言。 夏婵好奇：“与冰老师，这是你朋友吗？她会T国语言？”宋语冰有些迟疑：“……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的。”
Dina点评：“她应该只学过几句骂人话，发音有些不标准，但气势倒是挺足。”
宋语冰点头：“确实，她上学时就很厉害，隔壁两个宿舍的女生加起来都没她能骂。”
楼下吵得热闹，楼上也看得热闹。 就在这时，那辆红色跑车又往前“蹿”了一下，明显是在故意挑衅。宋语冰心里一紧，夏婵也吓得往后一跳，而她这么一跳，就把她原本遮挡住的汽车号牌露出来了。 ——号牌上赫然写着555！ 宋语冰愣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觉得最有嫌疑的555豪车，居然会出现在夏婵的院子里！ 下一秒，剪刀状车门向上方开启，车内步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 “哪来的小麻雀，”青年的面孔带有鲜明的白种人混血特征，语气懒散，说得却是地道的中文，“跑来这里逞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