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新到了一批原版书,全是和进食障碍有关的心理学书籍:费尔本的《战胜暴食》、柯莱特·孔布的《理解和治疗暴食症》、凯瑟琳·艾尔薇的《食物瘾君子:经历并战胜贪食症》……陆陆续续一本本地来,它们并没有被放上书架供客人选读,而是被放进了梁川的私人领地。白天,他手不释卷,晚上再将未读完的那一本带回海湾一号的家里。
梁川并不想要在戚澄面前显露自己正在恶补这方面的知识,奈何戚澄不是真的愚笨,她已经明白了。 他对她笑,放开手鼓励她好好吃饭,吃慢一点,不要怕浪费,吃到舒服以后停下来,剩下的就交给他来处理。他像书上说的那样引导她正确看待进食本身。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啊,默默地了解,不求回报地帮助,她会住进Sheldon,以及那些精心计算过的书单,都是证据,是她太后知后觉了。 戚澄不可能不感动,他是真的在为她付出心血,并且藏得这样好,生怕她有负担。 “你是怎么长大的?”梁川的问话打断了戚澄的纠结,不见她回答,他自顾自说,“我给你讲讲我是怎么长大的吧。太小时候的事记不得了,我出国前生活在一个很小的小镇。不过,小镇还挺有名的,叫青覃,离佛教名山很近……”
“真的假的?”戚澄张圆了嘴,诧异地插话,“我在林镇长大,你知道林镇吗?”
“有点耳熟,怎么了?”
“林镇和青覃就隔了不到二十公里,我们的身份证前头几位该是一样的!”
他们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戚澄忍不住追问:“你小时候在哪里念书?是在名林小学吗?”
见梁川摇头,她又说:“也是,毕竟隔着二十公里,你应该在青覃小学。”
“没有,我还没上小学就出国了。”
梁川回答她,他说,“稀里糊涂地出了国,从香港转飞去西班牙,很兴奋。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不记得了,就记得当时坐的飞机很大,飞机飞到云层上头,世界都变小了,航空餐特别好吃,从来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面包,连黄油都是香的。”
他倾诉的时候像岁月静好的风景,声音很低,像呓语一样要认真仔细听。戚澄心想:真是不可逾越的差距,她已经24岁了,却还没有坐过飞机。 梁川的视线看向地面,表情冷下去,缓了缓,又开始说:“飞机冲上天,我完全不管妈妈不在身边,一直趴在窗户上看云。七年,一个女人生下第一个孩子不过一个月,丈夫就出国奔前程。七年,只回来过两次,七年的母子亲情,我把她当空气一样……” 梁川有点说不下去了,追忆过去让他难受。他同时想起的还有坐在他和父亲中间的梁畦,五岁的梁畦,一路都在哭泣,都在叫妈妈。从一开始,她就敏锐地预知了这是一场错误,只有他完全被新世界的奇异吸引,失去了最基本的人性。 “这就是我的本性,自私,冷漠,不是个好人。”
戚澄听得愣住,她很诧异梁川会用如此负面消极的词去形容他自己。 梁川抬起眼皮与戚澄对视,似乎是想判断她的承受力,同时也将自己的脆弱露得干净。他鼓起勇气想要让戚澄认识完整的他,不过,才刚刚开了个头,他就陷入了对自己的绝望。 他想起他拉着梁畦的手,走入了父亲在西班牙的公寓。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端坐在正厅等待他们,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抱着洋娃娃的小女孩,年岁和梁畦一样大。 他无法再说下去,要怎么圆呢?说自己把一切看得很开?当时可以借口年纪小,但事实上,一直到梁畦出事以前,他都没有怨过父亲。 他无限包容着父亲混乱的家庭,为了念书的机会和投资的本钱合格地做着梁道生的乖儿子,哪怕父亲的几任妻子都欺负他们。 他从来没有与正义为伍,怒斥不堪和不公,他天生就适应丛林法则,只会冷漠地甩开梁畦求助的手,说:“要么用拳头,要么用脑子,哭是最没用的。”
梁川站了起来,他背过身走到窗前。 看不到他的脸了,戚澄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她想起那天在Sheldon的侧巷,他失控地将她拉入怀里,在她耳边发出的吁叹。 她轻轻地将双腿挪下床,缓缓走到他身边。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如果他需要安慰,她愿意给他。看着天空露出渐变的深蓝,戚澄轻轻咳了咳,她紧张地低语:“天要亮了啊……” 天要亮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度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梁川再一次问她,说:“留在书屋吧,好吗?”
戚澄乱了,她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渣呢,明明该果断拒绝,可竟然也会犹豫。 “其实,我只是在问你,能不能留在书屋?”
“那还不是一样……你真滑头……” 戚澄一张口把心语说了出来,梁川看了忍不住乐,她思考和琢磨问题的时候,喜欢皱着眉头眨眼,眼睛因此变得圆圆的,梁川觉得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可爱。 “要认清一个人并不容易,有时候一辈子也不一定够。”
也许是担心她真的拒绝,梁川转动脑筋,又有了个新的主意,他在手机上敲敲点点,然后说,“今天是6月8号,到你的生日还有199天。你可以用这199天重新认识我,再给我一个答案,好不好?”
很有道理的话,要认清一个人从来不是容易的事,戚澄恍恍惚惚地点了头,说不清到底是认同这个提议还是下意识认同这句话本身。 但梁川抓住契机,他说:“你点头了,那就这么约定了。”
夏天的晨光来得早,一抹嫣红突然出现在深蓝的天际。戚澄望着那突兀的颜色发呆,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是……本来不是住到八月吗?怎么弄到年底去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转向梁川,他收拾残羹的背影若无其事,她笃定他的脸上一定有得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