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夫人素来就不喜欢阮未凝这个孙女。
阮未凝性子沉静寡言,温雅端方,乃标准的大家闺秀。可在阮老夫人看来,这个孙女看着温顺,实则不好把控。这让性格霸道控制欲强的阮老夫人很是不满。她娘和兄长死后,阮老夫人又忙着扶持阮三郎为自己所用,基本没有管过阮未凝。直到阮未凝出嫁,阮老夫人才想起这个孙女。然而这个孙女天生反骨,又巴上了忠勇伯府,越发难以约束。阮老夫人对她的厌弃,就越发深重。 老三被赶走了,老七残了,老四老五也都分了出去,老二承袭了爵位,偏偏对这个堂妹很是上心。 阮老夫人渐渐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老泰山的位置逐渐下滑,伯府再不是她一人说了算,没有人听她的话。包括她那性子软弱的次子,孝顺是孝顺,可是个无用的,什么也帮不了她。 强势了一辈子的阮老夫人怎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阮未络不听她的,她就把他的儿子抱过来,看那对夫妻还敢忤逆她! 谁成想,阮未凝这个丧门星居然敢找上门来给萧雯撑腰! 阮老夫人勃然大怒,一拍桌子。 “放肆!”丁嬷嬷赶紧上前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老夫人息怒。”
口中这样说着,眼神里却有微微叹息。 三姑娘素来温顺恭谨,看着好拿捏,然而那只是表象罢了。 丧母丧兄,又不得父亲长辈的重视,头上还有个利欲熏心的继母。可想而知,日子有多难过。这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死在内宅之中了。可看看人家三姑娘,不争不夺,闷声不吭,却活得好好的,还嫁入了伯爵府做了世子夫人。这是单纯无害的小白花?带刺的红玫瑰还差不多。 可惜老夫人永远看不明白,总觉得三姑娘无依无靠需要靠她的施舍才能活下去。便是有求于人,也要端着姿态居高临下的命令。 也就是三姑娘脾气好,不计较而已。老夫人偏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所有人都得乖乖听她吩咐,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看三姑娘今日这架势,老夫人怕是讨不了好。 她不打算劝,也不打算帮腔。 说到底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能干涉主子的决定?若老夫人吃点苦头能记住自己的位置别在整天想着搞事情,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也更轻松些。 “你…”阮老夫人息不了怒火,她瞪着神色无波的阮未凝,怒火更甚,“你这忤逆犯上的逆女,给我跪下!”
她今日非要好好惩治惩治阮未凝不可。 阮未凝仍旧面不改色,“祖母怕是忘了。我有诰命在身,若非入宫觐见贵人,亦或者重大场合,例如祭祀等,是无需对任何人行大礼的。祖母虽为长,可若论身份,怕是还当不起孙女三跪九叩。孙女别的不会,唯有尊卑,永不敢忘。”
齐纠引了外来物种,这两年渐至推行,邻近京城的几个县,好多村民都种了西瓜葡萄石榴,作为家庭收入的重要渠道之一。 皇上龙心大悦,封了齐纠大司农,封荫妻子,阮未凝便得了诰命。 阮老夫人脸色极度难看。 她也做过伯爵夫人,但她丈夫生前与她不睦,也没什么本身,到死都没能给她挣个诰命。而阮未凝,还不到二十,就靠着夫君荣封诰命。 这也是阮老夫人不喜欢阮未凝的原因之一。 她从前最不在意的孙女,却比所有人都嫁得好。这京城遍地权贵,诰命夫人虽不算多,却也不少。可年纪轻轻就荣封诰命的,那真的是屈指可数。 其中陆家就占了俩。 就连荣国侯老夫人,都是将至中年才得先帝御封一品诰命的。 这么一对比,阮老夫人看着高高在上,实际上论起高低贵贱来,还真不如阮未凝。 阮未凝平时不跟她计较,所以从不自持身份。今日,还是头一遭。 阮老夫人又惊又怒,颤抖着手指,“你…你…” ‘你’了半天,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相较于她的满目怒火,阮未凝却是笑意不改,连语气都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我刚听说,祖母体恤二嫂,想帮她养晟哥儿?”
“那又如何?”
阮老夫人板着脸,怒道:“你一个出嫁的姑娘,就该好好呆在府中相夫教子,三天两头的往娘家跑已是不成体统。如今竟还敢管起娘家的事了。传出去,像什么话?”
阮未凝轻轻浅浅的笑着。 “成不成体统的,我倒是不知。但我知道,至少我姓阮。”
不等阮老夫人发怒,她又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记得,当年我出阁的时候。祖母特意将我叫到跟前叮嘱,对我说,一笔写不出一个阮字。我虽出嫁为妇,但我身上流着阮家的血,这一辈子都褪不去这身皮囊抽不去一身肌骨,哪怕到死,我仍旧姓阮。”
她眼波款款,笑意盈盈道:“祖母多年来操持中馈,抚育儿孙,甚是辛劳,无暇他顾。连大姐和二姐出嫁的时候,都未能得祖母教导。未凝有幸得此殊荣,受宠若惊,自当奉为金科玉律,从不敢忘。我以为,祖母这般叮咛,想必也是您多年来所奉行的。所以,当不会忘记。”
阮老夫人瞪着阮未凝,所有的愤怒化作了怔愣和无措。 阮未凝唇边笑意如水,慢慢说道:“身为阮家一份子,自当与家族荣辱与共,事无巨细,都有过问的权利。祖母,您说,对吗?”
阮老夫人抿着唇,浑身颤抖着,半天找不到反驳的言辞,张嘴就要开骂。 “祖母方才说到体统,说到规矩,我的确是该好好向祖母讨教讨教。”
阮未凝温温柔柔的,却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祖母说过,大家闺秀,要端方优雅,慎于言,止于行。嗔怒笑骂,过犹则辱。我一直谨记在心,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我还年轻,大底做得不够好,还望祖母多多指教。”
刚要开骂的阮老夫人,一口气重新憋了回去。 丁嬷嬷察言观色,给她斟了杯茶。 阮老夫人几乎是有些狼狈的一饮而尽,然胸中那股怒火,仍旧难消,蹭蹭蹭的往上冒,烧得脸色通红。 反观阮未凝,婷婷而立,笑意不改。大家风范,不外如是。 阮老夫人看得有些怔愣。 因为讨厌阮未凝,所以拒绝承认她的所有优点,看她满身都是缺点和不足。可此时此刻,她就那么静静的站着,目光平静,神容不惊。几句话,却让她哑口无言,纵然满心怒火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这是那个沉默寡言卑微顺从的阮未凝? 直到此时,阮老夫人才终于承认,一直以来,她都看错了阮未凝。 这般容貌与气度,便是做王妃都绰绰有余。早些年,她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还是这个孙女故意藏拙… 想到此,阮老夫人更为不悦。 “倒是我眼拙了,没看出你竟是个伶牙俐齿的。”
阮未凝微笑,假装听不懂她话里的讽刺。 “好,你姓阮,既然回来了,有些事,过问一下也不无不可。”
阮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目光威严,“你二嫂年轻,又没带过孩子,没有经验,难免束手束脚。她是伯爵夫人,是我阮家宗妇,将来要接管整个内宅中馈。所以我想将庶务渐渐交给你二婶子,让她也跟着学习。伯爵府上下一百多号人,大大小小庶务极多,她哪还有时间照顾晟哥儿?倒不如送到我这儿来。”
还真是下血本。 为了夺走萧雯的孩子,居然连中馈之权都舍得放手了。 阮未凝脸上笑意加深,“祖母说得有理。”
阮老夫人扬眉,眼中浮现得意之色,刚要说话,却听阮未凝话音一转,道:“不过仍有不妥。”
阮老夫人刚露出的笑立即凝固。 阮未凝就像没看见一般,继续道:“祖母难道忘记了,二嫂有两个幼弟,早就累积了经验。其次,萧家是大家,族中姑娘出阁,自也学过内闱中馈之道。不过换个地方,过个流程而已,上手不难。再则,祖母既准备将中馈之权交由二婶子,二嫂便从旁辅助而已,闲暇充裕。最后,二嫂身边丫鬟婆子不少,多的是人照顾晟哥儿。”
她一番话有理有据,阮老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组织好反驳的语言,又听她道:“我是做母亲的,知道照顾孩子有多辛苦,不下于打理中馈庶务。祖母年纪大了,既受不得操劳庶务之苦,又怎能受累于晟哥儿?若传将出去,不知情的,怕是得说二婶子怠慢不孝。祖母这般宽慈,应是也不愿让二嫂为难的,对吗?”
“胡说八道!”
阮老夫人见她虽然轻言细语却咄咄逼人,已是怒不可遏。再听得这最后言语相激,顿时一拂袖将茶盏摔碎。 丁嬷嬷退后一步,也不说‘老夫人息怒’这样苍白无力的话了。 老夫人强势在表,三姑娘则冷硬在心。从前是懒得计较,一旦计较起来,十个老夫人也不是三姑娘的对手。 “忤逆长者,不孝不敬,你好大的胆子!”
阮未凝不为所动,“我听说萧夫人昨日才来过。晟哥儿洗三的时候,萧家必然也会来人。届时见到刚临盆的二嫂与晟哥儿骨肉分离,不知会是何感想。”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阮老夫人瞳孔一缩。 “二嫂生性柔善,待人宽慈。可祖母别忘了,二嫂如今已为人母。这天底下,有几个当娘的,不是一心为着自己的孩子?祖母也是为人母的,这份心情,应当明白。”
阮未凝意有所指的一番话,再次堵得阮老夫人哑口无言。 阮老夫人生性霸道,年轻的时候压制着丈夫,后来掌控儿子孙子。哪怕到晚年,长宁伯府历经权力争夺洗礼后改朝换代,她手中仍旧死死握着中馈大权。 她的身份,从长宁伯夫人,到老夫人。却很少将自己摆在妻子、母亲的位置上。 若说阮未凝这番话不带半分暗喻讽刺,便是连丁嬷嬷都不信。 可人家态度一直温和带笑,说的话也合情合理,挑不出半分错来。阮老夫人若是发难,反倒显得心虚。 阮未凝站着不动,微笑如常,“婴儿尚在襁褓中时,最是让人费心。祖母年事已高,若受其劳累,晟哥儿也心中难安。所以这抚养之责,还是由二嫂亲承最为妥当。祖母宽慈,体恤晚辈,二嫂也必谨记于心。”
阮老夫人怒极反笑。 “照你这么说。我若是抚育了晟哥儿,还是狭隘刻薄了?”
“祖母言重了。”
阮未凝含笑自若,“祖母慈爱之心,阖府上下皆知。只是旁人不知情由,大底会有所误会。届时污了祖米名声,则阖府难安。”
“你--” 阮老夫人被她一番夹枪带棒的话给气得脸色铁青,刚欲发怒,阮夫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小丫鬟,看那样子是想拦却没拦住,神色发苦,生怕受到责罚。 “还是未凝懂事知礼。”
阮夫人不理会婆母的愤怒,屈膝一礼便道:“晟哥儿是我的孙子,是伯府的继承人,儿媳自会好生照料。母亲您年事已高,应颐养天年,心宽则长寿。”
阮老夫人没想到她会来,又见素来忍让的儿媳今日一开口也带三分火气,而春月至今未归,怕是早已给萧雯扣下。 她咬牙,冷哼一声。 “只怕你盼着我早些死了,才安心吧。”
“儿媳不敢。”
阮夫人神色淡漠,眼中却含锐色。 “我看你敢得很。”
阮老夫人冷冷看着两人,恨不能用眼神将她们身上挖出个洞来。 “好啊,你们今天是合伙来兴师问罪的吧?好,好得很。”
她咬牙切齿,“怎么着?你们是打量着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一个个的都想往我身上踩两脚,是吧?”
“祖母这话从何说起?”
萧雯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屋子里的人齐齐回头。 “二嫂?”
阮未凝立即上前搀扶。 她昨日才生产,尚且虚弱,应该静养为上。这般出来,若是着了冷风,可不得了。 萧雯对她温和的笑笑,眼神制止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抬头,看向已然势弱见到她后显得有些心虚的阮老夫人,平平道:“我们都是晚辈。您有教导,我们自当聆听受教,乃为孝道。但作为一个母亲,抚育幼子,亦是天经地义。祖母执意为难,孙媳也不敢愚孝。”
阮老夫人今天接连被挑衅权威,怒火层层堆积。如今见向来软绵的萧雯居然也敢和她作对,登时拍案而起。 “你--” 萧雯面无表情,眼神透着一股子冷意,“晟哥儿是我的孩子,是我十月怀胎所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任何人将他从我身边夺走。祖母纵然一片慈爱之心,但我夫妻二人,无福消受。说起来,祖母为伯府操劳一生,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坐享其成,也甚是惭愧。如今您年时已高,身体不济,也是该我等为祖母多多分忧了。”
阮老夫人猛然睁大眼睛。 “你想做…” 萧雯恹恹打断她,“府中庶务繁杂,祖母怕是忙不过来,不如让母亲代劳,您也可趁此机会好生休息,颐养天年。您若喜欢晟哥儿,日后我也会时常带他来看您。咱们阖府上下,其乐融融,上慈下孝,不正是您最希望看到的吗?”
“你休想!”
阮老夫人气得浑身都在颤抖,眼神带上了恨毒之色。 这时候阮未凝站出来,道:“祖母方才不是亲口与我说,要将中馈之权交给二婶么?丁嬷嬷也听见了…” 她话到此一顿,含笑看向闻言身体一僵的丁嬷嬷,问:“对吗,丁嬷嬷?”
阮老夫人目光刀子一般射向丁嬷嬷。 所有人都看向她。 丁嬷嬷顿时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