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确定这大陆上见过自己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有限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动机或契机,对蔚国世族提及自己的容貌。
所以她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也就没流露出任何心虚或不安。她几乎肯定,对方只是在诈她。 “不像吗?”这是一句俏皮话,既没否认也没承认。上官妧却并不失望,展开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至少竞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竞庭歌不可能跟她提过自己。 她是谋士,住在皇宫,和朝臣家里未出阁的女儿能有什么往来?在阮雪音看来,竞庭歌甚至都不大可能在蔚国提到她,顶多是跟慕容峋聊天时顺嘴一说。但也不太会论及容貌,就凭她对那丫头的了解。 “哦?她是怎么说的?”
“我出发来霁都之前,刚好传出崟国是送你去的消息。有天夜里,我父亲奉旨入宫与君上议事,竞先生也在。论及此事,几位大人先是剖析了一番时局,继而生出叹息,”她看一眼阮雪音,似乎抱歉,“姐姐莫怪,也是玩笑话。大家都说,差一个崟国八公主,祁君陛下便将青川这一代最美的几位集齐了。”
她语气里隐有骄傲之意,自然因为这最美的几位里也包括她自己。阮雪音却替她高兴不起来,好好的姑娘家,却要和其他姑娘一起被“集齐”,是珍器古玩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上官妧观她并无不悦,继续道:“谁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竞先生说了一句:‘阮墨兮怎么跟她比?’” 倒像是竞庭歌会说的话。阮雪音暗忖。 “这话任谁来理解,都是崟八公主不如你的意思。因着这句话,家父重视非常,回到相府便交代我,待姐姐入宫,定要即刻拜访。”
话至此处,阮雪音如何听不出?整个大陆都认为她入祁宫,必会为崟君做些什么,那么对于其他两国同样怀揣心思的人来说,她便算半个盟友。 既是盟友,自然要见一见,保不齐还能合作。 只是蔚国势弱已久,又刚结束四王之争不过两年,上官朔便这般沉不住气了?那慕容峋呢? 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何竞庭歌说完那句话之后,上官朔就变得无比重视。是因为这话暗指容貌?可谋事布局又不靠脸,她美与不美,有何要紧么? 在大多数男子看来,一个厉害又美貌的女子,远比只是厉害、或者只有美貌的女子,要危险得多。 这个道理,竞庭歌也是入苍梧之后慢慢明白的。 而阮雪音刚下山,尚未到领悟之时。 她困惑未解,回神见上官妧正盯着自己,表情里尽是探究。 “如与不如,每个人判断依据不同。蓬溪山一向重才学,想来我师妹的意思,是说阮墨兮这方面不如我。”
这话听着也算合理,毕竟竞庭歌确实没说清楚,是什么比不了。但—— “整个蔚国都知道,竞先生傲气,是眼高于顶的人。我虽从未与她真正照过面,却也知她美若天仙,不输我们这些盛名之下的人。不知何故,听到这句话,我与家父一样,总觉得她说的就是容貌。当然也可能是容貌并才学一道。”
初夏晚风带来栀子花的香气,眼前绛紫裙纱的佳人却如玫瑰般浓墨重彩,在这幅清淡背景中跳脱出来,显得无比出色。 阮雪音觉得这个场面甚美,一时欣赏起来,继而深觉顾星朗艳福不浅,纪晚苓和上官妧是截然不同的美,段惜润又是另一类。 上官妧却以为她语塞,趁热打铁道:“姐姐,掩盖容貌,可是欺君之罪啊。”
所有这些对话都进行得极小声。但云玺站在阮雪音近身处,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子时将过,她躺在暖阁榻上反复想那些话,愈发睡不着,又想起涤砚所传君上嘱托,越加清醒起来。 所有这些都在指向同一种可能,一种她暂时无法说清、难以解释,却极有可能的可能。 沐浴之事,得快些行动了。 六月初四这天夜里,折雪殿突然走了水。 谁也不知道火势从何而起,当折雪殿掌事宫女云玺喊起来的时候,火苗已经蹿上屋顶,正殿大门一溜儿门窗燃了近半。 “怎么烧得这样了才发现!若是主子有什么好歹,咱们谁担得起!”
那领头的巡防侍卫满头大汗,一边指挥几名兵士操作水龙,同时催促那些从庭中太平缸里盛水的兵士动作快些,一边冲一名宫女大声嚷嚷。
折雪殿内乱成一片,水声、叫喊声、木头着火的噼啪声混在一处,那宫女也忙不迭抱一只桶正从太平缸里舀水,急促应答声中带了哭腔: “下个月便是天长节,最近宫里宫外都开始提前庆祝。听说今夜要放烟花,还是造办司新制的样式,云玺姐姐说夫人沐浴一向不需要人伺候,夜里也没什么事,便让我们都去赏烟花,留她一个人在内殿伺候。夫人也是准了的。谁知竟会走水呢!”那宫女身量纤细,就是将木桶盛满水估计也拿不动,却十分卖力一下下飞快舀着水。领头侍卫见状不忍心再嚷嚷,转而道:“那这会儿进去人了吗?得赶紧将夫人接出来啊!”
“云玺姐姐进去了,说夫人沐浴本就不喜人在侧,她一人进去接应便好。”
“这么大的火,就一个人进去?!万一有个好歹——这云玺姑娘心也太大了!”
那侍卫头待要再说,忽想起云玺此前是御前的人,而珮夫人向来不得宠。
这宫里的事,说不清楚,自己一个当差的尽本分便好,可别多嘴摊上旁的事,遂摆手道:“罢了,好歹只有正殿门窗燃着,这会儿制住,内殿应当无虞。”内殿确实一片宁和。浅银色月光从窗棂间洒入,照在书架上那些摆放得并不齐整的书册上,原本泛黄发旧的纸页,竟因为月光浸染变得精神了许多。 重重纱帘之后,阮雪音刚结束沐浴,正在擦拭身体。适才一直有水声,她又在出神想些事情,到此时才隐约听见此起彼伏的喊声和那些叮叮咣咣的容器相撞声。 她有些疑惑,凝神又听了听,确定声音是从正殿外传来的。薄如蝉翼的白色寝衣被她抓过来,正往身上套,却听得由远及近云玺的声音传来,急促异常,顷刻便到了纱帘之后。 “走水了——不好了夫人,走水了!”
声音急速变近。 阮雪音眉心微蹙,有些警惕望向那些似在晃动的纱帘,待要扬声询问,喊叫声戛然而止: “夫——” 几乎是瞬息间,最里一层纱帘被掀开,云玺的小脸赫然出现在纱帘之前。随着这个骤止的“夫”字,她的表情也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