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醒走了。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方栀看上去和陈幻一样沮丧。 陈幻向方栀道歉,方栀摆了摆手说: “道什么歉啊,真不用。裴老师人很好,不会因为这个记仇的。不过,幻姐,如果你不能告诉别人你所有的经历,又不愿意说谎的话,想找个靠谱的投资人真的挺难的。毕竟这可是真金白银的交易,驰骋商场的资本家们就是一群老狐狸,个顶个的精明,绝对不打没准备的战。所以……” “如果我说了实话,可能更拉不到投资。”陈幻很清醒。 “我觉得我可能要改变一下想法,没必要拥有一家更大的公司,维持着两个人的小作坊也没什么不好。”
方栀痛心疾首,“幻姐,我觉得你的能力的上限绝非如此啊,人生的天花板还早着呢,要是卡在这儿的话也太可惜了吧!”
看方栀真情实意为她难过,陈幻就没那么难过了。 “谢谢你记挂着我的事。晚上想吃点什么,我请你。”
“还吃啊?我这一肚子高热量的下午茶都还没消化呢,回公司搬个砖清醒一下,改天再约吧。”
临走前方栀还在安抚她。 “放心吧幻姐,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说不定哪天我一夜暴富,给你投个百八千万的。”
“行啊,我就等着你了方总。”
两人告别,奔向今日繁忙的后半程。 裴醒好不容易摆脱CBD拥挤的道路,拐上高架桥。 高架桥上无休止的车流奔腾不息,在裴醒的车窗外无休止地往天地间延伸。 缓缓往后移去的高楼钢筋铁骨之外,覆盖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外壳。 此时夕阳即将落尽,玻璃窗反射着暗淡的灰色光。 今天,4月24日。 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是裴醒喜欢的奶油黄。 从黄昏开始,竟变成了混沌的黑紫。 一辆敞篷“轰”地一声并到她左侧。 澎湃的摇滚乐穿透了开了一条缝的车窗,挤进裴醒的耳朵。 下意识屏住呼吸,她不太喜欢摇滚乐中混合着霉菌的铁锈味,和它刺眼的红棕色。 敞篷车里年轻男孩顶多二十出头,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像波浪般翻涌。 他车开得飞快,眼睛却看着裴醒,很有节奏地挑动着左边的眉毛。 裴醒骨相完美,五官似被上帝精雕细琢过,桃花眼一贯笑盈盈的,对谁都温柔可亲,从小到大追她的男人比女人多。 敞篷车男孩对她往左边偏了偏头,示意她一块儿下高速。 裴醒淡笑,冰雪初融惊心动魄,当真要了小男孩的命。 心跳刚比车速快,就见裴醒将车窗关死,慢悠悠地打了方向盘,上了右侧的匝道,飞速远离。 男孩:“……” 从环形立交桥拐下来,裴醒去公司给员工们送了宵夜。 员工们一见老板又来送温暖了,立即围上来。 薄荷绿的小姑娘让她看一眼从嗓子眼凉到头顶,一开口又急又快的声音是海水,汹涌地灌入她的耳朵。 硫磺味的男青年从走廊快步走过,仿佛下一秒就能点燃整个办公室。 中年男人挨近她,浓烈的黑色几乎遮蔽她的视野,土腥味铺天盖地。 无数色彩在空中飞舞。杂乱又强势的气味和澎湃的触感像涨潮的海,疯狂拍向裴醒,试图搅乱她的思绪。 而她早就习惯了缤纷且诡谲的世界,全程微垂着眼眸,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与距离。 夜里十点,她没有回家的想法,步行去公司对面那条街的24小时书店。 这间书店叫“午夜小岛”,很大,一座U形四层大厦,在S城的夜里亮着蓝白相间的光。 LED大屏幕上播放着最近的新书,以及作家签售会、读书会。 很有赛博朋克的风格,但并不夺目,安静地吸引着同类。 穿过全向十字路口,和无数夜归人擦肩而过。 到书店四楼,这会儿人已经很少了。 拿着随手买的《缤纷的生命》,坐到阅读区点了杯dirty。 才看了一页,江臻的电话就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裴醒靠在大地色的沙发背上,看着江臻的名字霸占着她的手机屏幕。 江臻就是她刚刚分手的前女友,创益集团年轻貌美,身价用两只手才能数得过来的CEO。 两人分手的事儿在金融圈子里已经传出了二里地。 裴醒接通电话,听对面唤她的名字,颤抖的尾音带着些破碎的哭腔。 “你说的不是真的。”
江臻说,“那不是真的分手理由。裴醒,你告诉我,到底因为什么。”
江臻那头背景静谧,让气势汹汹又凌乱的脚步声更加清晰。 看来她并不满意和平分手。 “所以你想要一个你能认可的理由。”
裴醒的声音四平八稳,对比之下显得她铁石心肠。 “分手的真正原因只会让你难堪,又不能理解。”
江臻手中捏着勃艮第酒杯,用力坐在B&B沙发上,脸庞因酒精微红,双目被这句出乎意料的话唤回了些清醒。 “什么意思?”
裴醒轻柔的笑意扑在话筒上。 “我可以看见人的颜色。”
从有记忆起,裴醒的每一天都拥有不同的色彩。 路过她的每个人身上浮着固定的光。 不止是人,数字也一样。 “1”是绿色的,“2”是白色的,“3”是黄色“4”是黑色…… 这个世界对于裴醒来说,信息量极大。 音符是炫目的金色。 贝多芬的音乐是巧克力味的。 巴赫的音乐则是理智的雪花,一片片堆积成望不到边际的苍茫。 语文是桃粉色,数学是灰色。 鸟叫是一串串浮在空中的闪光水珠。 火车声有股刺鼻的焦味。 父亲是深蓝色,他每说句话,攀爬在家中墙壁上的藤蔓就会长长一些。 母亲也是蓝的,比父亲浅一些,声音是一页又一页的纸。 这些不是裴醒脑海里的想象,而是实实在在呈现在她眼前,侵入她的嗅觉,在她肌肤上蔓延的真实。 “妈妈,为什么‘3’是黄色的?”
三岁那年,她像所有普通的孩子问“星星为什么会亮”一般,问了妈妈这个问题。 同一年,被带去看了医生的她开始明白,别的小朋友和她不一样。 别人看见“3”并不固定是黄色,它的颜色取决于印刷时的设置。 她是异类。 她得的“病”,叫联觉症。 “联觉,Synesthesia,是由一种感觉引起另一种感觉变化的心理现象。”
再长大一些,她在书中读到了关于这个病症的相关资料,明白这世界上也有不少人跟她一样。 只是,得了联觉症的人看到的“3”也会她不同,有可能是红色。 贝多芬的音乐也有可能不是巧克力,而是喷出瓶口的香槟。 除了有时候会认错颜色,对周围的一切过于敏感之外,联觉症也没有太困扰裴醒的生活。 反而带来了一些只有她自己能懂的便利规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颜色,有可能和别人重复,却不会改变。 成长的过程中,她渐渐知道什么颜色的人和自己合拍,什么颜色的人不能靠近。 她的朋友大多是粉色的。 粉色系中颜色稍浅的那部分人,有可能和她发展成恋人。 江臻就是粉色的,和她喜欢的四月份的樱粉非常接近。 两人也的确很快陷入了热恋。 前两天江臻提出要跟裴醒一起建立研究大语言模型的团队,两人共同投资,等AI的浪潮卷得再高一些,她们就能在风口起飞,上市割韭菜。 裴醒对割韭菜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致。 但她喜欢资本博弈中的刺激,也喜欢站在时代浪潮尖端,俯视洪流的快意。 江臻的提议她还在考虑。 三天前,她和一位合作商到一家平时不太去的餐厅吃饭。 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江臻。 江臻被一个女人搂着腰,笑盈盈地递给对方冰淇淋,相依相偎非常亲密。 余光里看到了裴醒,江臻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女人很快离开,从头到尾只留给裴醒一个背影。 裴醒:“刚才那位是?”
江臻:“我表妹。”
“怎么就走了?”
“有急事,下次再介绍给你。”
昨晚的酒会,江臻将表妹带来了。 “我表妹,你上次不是想认识吗?我给你带来了。”
裴醒当时什么也没说,有礼有节地和对方攀谈。 酒会结束,一路将江臻送到她家门口,裴醒提出了分手。 江臻听到这里,醉意已经散了九分。 “裴醒,你不会想跟我说,因为你那个什么鬼联觉症,就不相信那人是我表妹吧?”
裴醒说:“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发型,整体气质也很相似。只看到背影,对于一般人而言的确很难区分。但在我眼中她们颜色是不一样的。你表妹是明黄色,你外遇对象则是荧光黄。她们不是一个人。而且每个人声音的质感不同,说谎时也会有细微的区别。你的声音是一扇玻璃窗,当你说谎的时候玻璃窗上就会起雾,肮脏的雾。”
江臻沉默了好几秒钟。 重重将手里的酒杯砸在茶几上。 “裴醒。”
江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你真他妈的有病。”
嘟。 裴醒将手机从耳边移开的时候,江臻挂断了电话。 但她最后一句话还是像玻璃,划过裴醒的耳朵,留下一道切开肌理的痛觉。 裴醒摸了一下,没血。 这么多年了,偶尔还是会在无意之间被感官欺骗。 . 今天事多,裴醒已经困了。 只有电量快要耗尽的时候,裴醒才会想回到她的落脚点。 午夜时分,路上的车和行人已经少了很多。 回想起来,今天让她最舒服的,还是陈幻的颜色。 那么酷的一个人,居然是充满童趣的独角兽色。 嫩粉和淡蓝构成的彩色没有攻击性。 裴醒活了三十一年,见过很多外表冷淡,但色彩很柔和的女人。 陈幻这种反差大,又自带绚烂天真的彩色,还是很少见到的。 这份让她安心又温暖的感受,让她又想起了那个人。 在她还是大学老师的时候,某个女孩曾经带给她从未见过,再没能重逢的暖光。 像初升的太阳,暖融又明媚,通透又纯粹。 女孩的声音居然是根纯白的小羽毛。 可爱,又撩人心扉。 想起这个人,裴醒的嘴角忍不住扬起,又落下。 那根小羽毛从她的心中扬起,飞向墨色的夜空。 那是裴醒自己都看不见的思潮。 飘飘荡荡,穿过大半个城市,与一只飞鸟相遇。 飞鸟展翅,落下了一根一模一样的小羽毛,缓缓降落。 “咦,年年,你肩膀上有根羽毛。”
舒泉一手拽着狗绳,一手将易织年身上的羽毛捻下来。 易织年圆了圆眼睛,接过羽毛,竖在眼前转了几转。 “可能是树上的倒霉鸟落下来的。快走!不然鸟屎拉头上!”
易织年一手牵着柯基犬,一手拉着舒泉,两人两狗速速从树下逃走。 夜里十一点,易织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舒泉看她眼角泛着眼泪,知道她困了。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商初一会儿就来了。”
易织年细细的手指尖从针织衫的袖口中伸出来,揉了揉眼睛。 “没事啦。吐司尿尿得尿两回,这会儿还欠着一次呢。让它再跑跑,看肚子上那层肉。”
吐司回头,没心没肺地向她吐舌头。 舒泉知道易织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公园。 这个公园处于这一片社区的中心位置。 即便夜深,来来往往遛狗的、恋爱的、夜跑的和散步的人也不算少。 左边有个安保厅,右边就是公安局,脑子正常的都不会选择在这儿犯浑。 易织年郑重其事道:“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自己深夜遛狗,我心里不踏实。”
舒泉对着她软软地笑,挽住她胳膊,两个身高一致的女孩继续在星空下漫步。 她俩是在柯基交流会上认识了,后来发现居然在同一个公司,只是不同部门。 认识了一段时间后又发现,舒泉喜欢的餐厅易织年都有会员卡,有些居然吃成了铂金会员。住的地方就相隔一条街,很快从饭搭子升级成为遛狗搭子。 易织年开朗热情,像只活泼的小麻雀,走到哪儿都能快速和别人混熟。 舒泉这种心思深又内向的女孩,与易织年相处起来很舒服,一动一静,还挺互补。 相熟之后,她俩下班后会带自家的狗子出来放风,随便聊聊公司的八卦和生活里的事儿,说哪家餐厅开业了,哪家踩了雷。 今晚舒泉说多走两圈,她女朋友加班稍微迟了点,一会儿来接她。 原本十点就该来了,结果整整迟了一小时人还没出现。 易织年也没走,继续陪着她。 桂花树下有个滑滑梯,这会儿没人,舒泉家的小财最喜欢玩,看到滑滑梯立刻甩着舌头往上蹦。 吐司见它扭着电臀跑了,急吼吼地跟上去。 两只肥嘟嘟的柯基一起从台阶上挤上去,又从滑梯上挤下来,到了滑梯末端直接相伴飞了出去,叠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易织年和舒泉笑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舒泉女友商初拎着奶茶来了。 “宝贝,遛狗辛苦啦,给你带宵夜来了。年年,喏,你也有份。”
商初穿着精致的职业装,将酒红色的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一双眼睛雪亮,身上的香水味很浓。 加班到这点钟没有疲倦感,大半夜的还很精神,看上去就是遇到好事儿了。 她手里拿着两杯荔枝奶茶,递给易织年一杯,说送她回去。 “不用了。”
易织年看了眼手机,“我妈说来接我,这会儿就到了。”
“那行,回头上我们家吃饭啊,我们舒泉做饭可好吃了。”
商初搂着舒泉往车的方向去。 “晚安,年年。今晚谢谢你啦。”
舒泉被商初搂在怀中,小小的一只,扭着头向易织年挥手。 “跟我客气什么,晚安!”
易织年看着这对小情侣相依回家的背影,转动着手里的羽毛,跟吐司对视,感叹道, “真好啊……我也想谈恋爱。”
喝一口荔枝奶茶,易织年浑身哆嗦。 “妈呀,也太甜了。就奶茶和她喝不到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