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武六年八月初二,千秋节(皇后芳诞)刚过。
正准备把工作重心放到即将到来的秋收上的内阁不得不把目光再次投向了陛下和都督府。
往年诸将进京述职都是在十月末,可就在今年八月初,数十位将佐悄无声息的回到了都督府。
对于军方完全听从皇帝指挥,自己无法干预的情况,朝中大臣们都感到很不适应。
“从正武三年起,国朝兵戈不兴已有三载。天下庶民才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国朝也不过才丰收了两年,怎的陛下又有了动作?”
苏觉潮叹了口气,语气里对陛下隐隐有些不满。他自信天下再生平几年,“正武之治”必将名垂青史,自己这几人也将荣登“名相”之列。
次辅龚鼎孳笑了笑道:“本朝新气象为千百年未有,这几年丰收也全赖陛下弄来的新作物和耕田之术的推广,这才使得本朝两年岁入抵得上前朝数十年不止。”
“我等本就坐享其名,怎可对陛下有了埋怨?”
苏觉潮不以为意的看了龚鼎孳一眼,这个人就是陛下放在内阁当搅屎棍的存在。平日对其他事漠不关心,但凡诸人谈及陛下,此人必要歌功颂德一回。
“陛下是开国壮主,喜好文治武功倒也不足为奇。”
首辅裴恒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他倒是早就猜到了大楚不会一直这么太平下去,毕竟张守言的年纪在这摆着,今年虚岁才二十九不到而立。
“陛下对于召集诸将的事从未向内阁提及,本人只是奇怪自从三年末起,各地皇庄田亩并官员已经陆续转入地方,难道陛下手里还有任性发动战事的内努么?”
苏觉潮想了一想,提出了一个猜测。
“正武三年的撒马尔罕之战,卓布剌生擒天竺之主,前几年可是索了天竺不少黄金和物件。莫不是陛下从中留了一手,克扣了一些入了内努。”
“不妥,”龚鼎孳又说话了,“便是陛下留下一些,那也没有多少,怕是撑不起一场大的战事。想必是陛下可怜天下方定,又要拿出往年积蓄来支应。”
几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及被张守言收走的海量黄金,不然国内那些陆陆续续投建的工坊、军队的换装所费又从何而来。
“难道是天竺那边又出了乱了?”
龚鼎孳虽然无条件的挺着陛下,但自己心里对陛下安排草原各部攻击天竺抢金子的事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按说去年放莫卧儿沙贾汗归国,本人就保留了意见。他在昭京(哈密)被幽禁了二年多,肚子里不知有多恨国朝,这番回去怕是会惹出事来。”
“不是天竺那边的事,”首辅裴恒到底比他们知道得多一些,“有个从商部传来的消息,都督府也确认过,那个沙贾汗回到国内便被三王子软禁,并于今年四月初病死,如今他的四个儿子在莫卧儿国内已经打成了一团。”
“那莫不是南洋?”
苏觉潮汇总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得到的消息,提出了另一个可能。
“正武三年的时候,南洋的佛郎机人与红毛夷在马尼拉大战,虽然佛郎机人赢了那一次。可红毛夷之中多有本朝特供商人,靠着这几年与本朝的贸易实力增涨很快,而且最近屡屡被袭的也是这些红毛......不,是荷兰人。”
“近期海军调动频繁,拿获了不少佛.....额西班牙海盗,难道是陛下准备插手南洋?”
“那是迟早的事,”裴恒闻言站了起来,走到了一张巨大的行政地图前,若有所思的说道,“本朝海外贸易养活了整个南海,陛下又下旨准许国人在南洋置办产业,当是早将这里看做了本朝的地盘。”
“只不过,要收了这里还似乎缺点什么?”
......
“平复南洋是早在议程上的事,”都督府节堂内,皇帝带着诸将在看偌大的南洋沙盘,不过张守言指的地方却不在南海之上,“所以咱们得先把这里拿下来!”
长长的木棍敲在了一片靠海的陆地,狭长的地形让诸将都微微皱眉。
“安南!?”
“对,正是安南。”
张守言放下木棍,看向了议论纷纷的诸将:“本来朕是准备再过两年去动安南的,可事情的变化却有些出乎朕的预料。”
“高平的莫氏在两月之前提出内附,朕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答应下来。”
“一旦高平内附,安南郑氏便暴露在了帝国的直接攻击范围,他们不可能不立即做出反应。当年前明张辅给他们带去的阴影实在是太大了。”
庞功平盯着沙盘上那狭长的地形和绿色延绵的地貌,眉头皱的厉害。
“陛下,这地方的地形也太狭窄了些,还有这些林子看着让人发渗。”
“所以朕准备让孟继堂去!”
一直没有出声的孟继堂闻言看向了陛下,毫不犹豫的拱手应命。
“来,你给大家说说看。”
孟继堂应命上前拿起了木棍,先点向了云贵、湘桂一带。
“这三年本朝改土归流成效颇大,陛下命我将大批土司兵和各地苗人打散重编,以他们为主建立了两个师,合计有三万余人。”
“至今这些人已经训了两年,主要训练的是山地、丛林和沼泽地区的作战项目。”
“而这两个师的主要假想敌就是安南等国。”
孟继堂回忆了一下自己所记的内容,把木棍再次指向了沙盘上安南所在的位置,介绍起了安南的国力、兵力和地形要害。
张守言对于这些是早就熟了的,他心头闪过的却是安南这两百年来的奇葩历史。
自前明从安南撤出后,安南黎朝建立。可惜此国不得天顾,立国之后几乎一刻不得安宁。首代国主之后,接连都是幼主登位权臣不断。
安南各地军阀混战,便是古之三国也远不及之。不过一个三百多万人口的小国,几乎遍地都是军阀。
尤其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与汉末董卓入京的往事几乎如出一辙。
一百年前,安南出了个叫陈真的军阀,打遍全国无敌手,安南“皇帝”召其入京镇压天下。
结果没多久又因为忌惮此人的无礼跋扈,将其骗入宫中处死。(三国何进:咦,这幕我熟......。)
陈真一死,他的几个部将立即造反洗劫了升龙府,安南“皇帝”被迫出逃,投奔别的军阀。
(献帝、王允、董卓、李傕、郭淮集体无语中。)
皇帝投奔了另一个军阀的名字姓莫,叫莫登庸。这人早年也是很忠君爱国的一人,各地军阀都不帮忙,就他一人保着安南“皇帝”跟占据升龙府的叛军死磕。
在全国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这人竟然孟德兄附体......他打赢了,还南征北战压制了全安南的诸侯。
这位曹贼的异国仰慕者,几乎是完全按照历史上曹丞相的记载来复刻自己的进阶之路。
他出行的时候一直僭用黎昭宗的仪卫,反对者直接诛杀,把安南“皇帝”直接架空。
莫登庸学起了曹贼,黎昭宗也想起了汉献帝的衣带诏,不过他做的更绝。
黎昭宗趁着出门遛弯的机会,一溜烟的猛冲出升龙府......跑了。
亏得安南地方不大,跑了没多久都到了另一个军阀的地盘。
不过他聚集起来的勤王军先胜后败,自己又被“曹贼兄”以伪君的身份给宰了。
转身“曹贼兄”给自己加了九锡称王,最后又超越了曹丞相,逼着新帝禅位于己。
到了这个时候黎朝灭了,莫朝建立。
莫朝前几年还好,可等莫登庸宣布自己当太上皇让儿子登基,黎朝的后裔又跳出来造反,各地军阀也死灰复燃。
各地军阀纷纷拥立黎朝后人登基,与莫朝打了十多年,终于占据了一半的国土。
这就是安南历史上有趣的后黎朝,“皇帝”是摆设,真正有话语权的是郑主和阮主两个权臣。
上百年过去到了明末时分,安南国已经一分为三。
莫朝因为一连串的失败,退到了靠近大明的高平地区,借着大明的虎威苟延残喘。
而后黎朝也近乎完全分裂,占据了北方的郑主控制着“皇帝”实力雄厚,持续的在攻击着南方的阮主。
而一心经营南部的阮主也攻占了占城国大部分领土,实力逐渐丰满。
在此之前,郑主对南方连续发动了四次攻击,不过都以失败告终。
尤其是去年的长德之战,郑军损失极大,就连被迫御驾亲征的黎真宗也死在了撤退的路上。
按照历史的发展,从此南北攻守易势。
可让张守言没有想到的是莫朝的后裔,不过是在北京旅居了两年时间,竟然私下向大楚皇帝提出了内附的请求。
要知道从前明到如今的大楚,前黎朝和之后的莫朝才是中原朝贡体系里被承认的一员。
所以只要张守言点头,那么从法理上说整个安南都将成为大楚的领土。
莫朝内附的消息很是隐秘,张守言本来选择的切入安南时间点,是1652年郑主境内发生大规模叛乱之际,那时阮主的主要精力也会放在攻灭更南方的占城国身上。
到时大楚军队会在莫朝军队的指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升龙府,先期灭亡郑主势力,然后靠着强大的陆军和海军夹击阮主。
只要拿下安南,获取过个港口,那么攻取南洋各地就会变得更为轻松。
可让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是,莫主的身边居然有人叛逃去了郑主那里,内附的消息已然走漏。
“虽然事起有些仓促,但各军对安南战事的准备也进行了半年多,”在孟继堂把安南的情况概要性的做了简介之后,张守言接过了话头,“对安南的战事预备在九月三日打响,后勤部筹备的物资立即转运各个港口,通过海运直达防城港。”
“这一次南征安南,朕一改历朝历代的战法,决意以海上登陆为主战模式。”
“贺千川率领广南军团两个师配属莫朝五千人,先期从镇南关发起攻击,以吸引郑主主力向北集结。”
“在郑主主力在北方集结完毕之际,由第一舰队、第四舰队配合孟继堂所部两个师在安南北部的云屯港登陆,直取郑军后路!”
“朕还是强调那一点,不管你攻占多少城市或者地盘,最终没能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一律都是白费力气!”
“喏~!”
会议结束之后,诸将纷纷离去。
负责后勤事务的刘圣箴倒是主动留了下来,跟在张守言的后面一起往宫内行去。
都督府内的几个大佬,几乎都是张家家丁出身,有些话不好直接对张守言说,反倒是刘圣箴是皇后的哥哥、张守言的大舅子,所以有些话只能由他来说。
“怎么?”
张守言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大舅子,“他们又有什么话不好自己来说,偏推着你来?”
刘圣箴是读书人出身,他先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这才把琢磨了半日的话讲了出来。
“还是因为出征资费的事,”刘圣箴看了一下张守言的脸色,似乎还好,这才继续说道,“三年前征讨扶桑,用的就是陛下和娘娘的内努。如今国朝不是没钱,怎么还须陛下和娘娘破费?”
“怎么?”
走在刘圣箴前一步的张守言轻笑了起来,“大家都是这个意见?”
“还是怕以后有了战事,朕和娘娘手里也没钱了,内阁那边会一直不管不问?”
刘圣箴想了想回道:“国战之事总不能靠陛下一人支应着,总该有个长久的章程才是。”
“如今内阁的精力重点放在了内政、田亩和人口上,而且朝堂上下还有很多岗位出缺,朕只是不想给他们加担子罢了。”
张守言挥退了身边的随从,只让刘圣箴一个人跟着,这才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朕知道,让你来问话的不止是那些粗坯,怕是还有朝中的那些大臣,都想知道朕这次为何将文武分得如此清楚,半点风声都不给朝里。”
刘圣箴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皇帝果然精明,他只能点头承认。
“朕之前在皇后那里放了一批白银,近期会送到财部去入库,便可以新印一批楚元出来用在这次战事上。下次若再有事,自然就该各部拨款操劳,这话你可以带给他们听。”
张守言说出这句话,刘圣箴便明白,接下来皇帝说的就只能是他自个听的。
只见皇帝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朕就是要让这些官员心里憋着一口气,攻取安南他们半分功劳都没有。等到了治理安南的时候,他们的心气就会提上来。”
“有想去证明自己的,自然也会有不想去的。朕不让文臣们掺和到这次战事里,也是不想分润些许功劳给他们。免得到时候派遣之际,有些人多了推脱之语。”
“你可知道,随着正规大学和短期学堂里出来的官员们陆续上任,早的也有两年多了。再过个一年半载,很多老人就要让位。”
“那么让位之后的这些官员往哪里去呢?”
刘圣箴忽然间有些后悔来替人问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