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狐狸们都起得很早,以至于这座城市的“太阳”还没有到苏醒的时间。
太宰治带着飞行装置走上起飞平台的时候,费奥多尔已经在那里了,正前爪搭在栏杆上眺望着什么,雪白的狐狸毛被风吹得有点凌乱。 “晨安,太宰。”似乎注意到了太宰治的到来,狐狸微微侧过头,礼貌地问了声好,同时把前爪放下来,扭头把身上有些凌乱的狐狸毛舔整齐。 黑狐狸平静地看着他,抖了下耳朵,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现在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只狐狸呢,费奥多尔君。”
“能得到您这么具有攻击性的评价,也是我的荣幸。”
费奥多尔整理毛发的动作停了一下,缓缓抬头,用十分柔和轻缓、但隐隐带有攻击性的语气说道。
他转身看向太宰治,酒红色的眼睛中清晰地倒映出对方的现在的模样——黑色的狐狸就像是从黎明前最深的黑夜里走出来的一道幻影,只有在身躯的末端,这种黑色才慢慢消退为纯白。 让人联想到白纸上晕染的墨渍,纯黑棺椁上积累的残雪,几乎□□涸血迹覆盖的裹尸布。 ……以及黎明时分,那抹鱼肚白的天光。 紧接着,他视野里的太宰治轻轻地歪了下脑袋,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你的人称换了。”黑狐狸眯着眼睛,用玩味的口吻说道:“耐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差一点,费奥多尔先生。”
“只是没有委婉的必要而已。”
费奥多尔转过头,往旁边挪了挪,给太宰治腾出一个属于对方的位置,不冷不淡地讽刺道:“现在身边可没有过于‘不谙世事’的小家伙们,太宰。”
“嗤——” 太宰治极其自然地走过去,学着他把爪子搭在栏杆上,好去垫着脚看遥远的天空,听到费奥多尔的话也只是笑了一声。 这腔调里多少带着点嘲讽的意味,但费奥多尔就当自己根本听不出来。 “这次的任务没有什么问题。有上个轮回的铺垫,这次不需要到第七天,我就有把握把这一切解决。”
他说:“但我知道您担心的不是这个。”
“的确不是。”
太宰治对此也直言不讳,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失去记忆的自己能瞒得过费奥多尔,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隐瞒: “我担心的是你——费奥多尔,这个名字的威胁性在我看来可比别的什么东西大多了。”
“我的荣幸。”
白狐笑了声,转过头去,用的还是他之前用的那句话,就连语气都是一模一样,让太宰治下意识地“切”了声,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 “如果你真的是革.命军的领袖,一定是一个伪装的很好的假革.命军领袖。”
这位港口黑手党的前首领用笃定的语气说。
他没有对此做出什么解释,只是在说完这句话后眺望远处。费奥多尔也仅仅是笑了笑,像是对这句话无声的承认——甚至有点骄傲的意思。 “如果您真的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那也一定是一个伪装得很好的假黑手党首领。”这位革命军的领袖礼貌地说。 他的姿态看上去依旧充满着贵族式的优雅与彬彬有礼的气质,只是语气突兀地犀利和锋锐起来,就像是一把终于从冰块里拔出的刀。 太宰治皮笑肉不笑:“过奖过奖。”
费奥多尔就这么盯着他:“彼此彼此。”
“……” 两只狐狸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在恶心对方上可能永远都分不出高下,就像是和镜子玩石头剪刀布只会出现平局一样。 “解决这个世界的事情很简单,但你不会让这件事结束得这么快的。”
太宰治收起脸上的假笑,为了不让自己的隔夜饭吐出来,选择主动进入了正题:“这里有什么吸引老鼠的地方?”
“一种畸形怪异、但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平等’的社会形态,难道这还不够么?”
“难道这就够吗?”
两只狐狸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在短暂的沉默后,这回是费奥多尔主动妥协了一步:“从知道这里存在着时空循环开始,我就意识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说:“所以‘这一次’,我打算去拜访这位城市现在的领导者,太宰。我和他毕竟都走在同样的一条道路上。”
太宰治看着他,似乎有点惊讶,鸢色的眼睛缓缓地睁大了,那对狐狸耳朵在风里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就笑了出来。 他只感觉面前的场景好笑又讽刺。 “是以另一位领导者的身份吗?”
他用轻快的语气问道,“亲爱的革、命、者先生?”
这句话有点不太客气,但费奥多尔对此只是简简单单地“唔”了一声,微笑着说道:“看来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太宰君都一直不怎么相信我的自我介绍呢。”
但太宰治对此只是晃了晃狐狸耳朵,没有做出回答。 ——因为此刻“太阳”升起来了。 在这一刻,整座城市仿佛都同时苏醒。 严丝合缝的机械运转声响起,街道上建筑物的外壳从晚间的漆黑转变成暗哑的银白色,渡鸦形状的3D虚拟成像装置开始运作,天空中逐一浮现各种“空行轨道”的轨迹与注意事标。 许许多多的房间一下子开了灯,城市里喧嚣的声音越来越大,各种各样在这个时候已经苏醒的动物以极快的速度聚集在窗户边,一起用期待的目光迎接太阳。 就像是某种原始的太阳崇拜,或者说对动物本能的对光芒与热量的崇拜。 而那颗凝聚了这座城市最顶尖的能源科技的太阳正在一圈圈地亮起,从露出鱼肚白色的东方攀升,把属于自身的灿烂光彩投射在这座城市的每只动物身上。 温暖很快就驱散了这个夜晚的微寒,只留下某种让细胞忍不住活跃起来的舒适与惬意感。 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日出,似乎与有真正太阳的城市也没有什么不同。 太宰治仰起头,绚烂的霞光与太阳一同落入他鸢色的眼睛。 真是奇迹一样的城市啊。 他想到。 过去的记忆告诉他,现在已经没有动物还记得当时建城的情况。这座城市只是记载着,动物们跟随自己的领袖来到了这片没有太阳与月亮的土地,在这里建立了他们的国。 当时每个种族都有着自己的语言,交流极其困难;动物们的种族矛盾异常尖锐,肉食动物偷偷捕食草食动物的行为经常发生;不同物种之间巨大的身体结构差异还导致了各种歧视;没有任何获得认可的法律与规章…… 但他们的领袖——带着他们从海的另一端来到这里的渡鸦“卡辛”解决了这一切。 他发明了通用语,制定了第一部成文法,改进了基因改良技术和合成肉技术,为不同体型的动物们打造了一座现代化的立体城市,发明外覆装甲,重新测定和建立了标准的度量衡。 与此同时,他还为这座城市建造了“太阳”。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天才,天才到……就像是来自未来。 答案呼之欲出,不是么? 太宰治轻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漂浮在自己身边的飞行装置,狐狸爪子拍向左手侧第一个中号的绿色按钮,语气轻松地开口: “对了,失忆前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费奥多尔这个群体上最让我讨厌的共性是什么?”
他把推扭推到第二档,朝费奥多尔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是你们自以为是的傲慢。”
他说。
似乎所有的费奥多尔都是这样: 他们用优雅礼貌的姿态把自己与普通人区分开来,把自己放在绝对高的位置上,把“被拯救”当成普通人的义务,高高在上地替别人决定他们的人生,同时认为个体的牺牲在他们“崇高的目标”面前微不足道、理所当然。 ——所以太宰治永远不会承认对方是一名真正的领导者。 在费奥多尔有些惊讶地抬头时,他主动退后了一步,从飞行平台上一跃而下,恰好展开机械侧翼与喷射的焰光让他像是一只飞鸟,轻盈地在清晨的日光下越飞越高。 只有来自狐狸慵懒而促狭的笑声留在了空荡荡的起飞平台上: “我去上班了,所以今天乱步他们的早饭就交给你了,费奥多尔——” 全身的狐狸毛都被起飞时的气流弄得乱七八糟的白狐狸:“……” 他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毛,酒红色的眼睛中浮现出无奈的神色,把爪子放下来,认认真真地盘成一团把毛发重新梳理好。 等到整理完,他才开口: “你失忆前确实提到过这件事。”虽然太宰治已经飞走了,但费奥多尔还是自言自语般地回答了对方走之前抛出来的那一句反问,酒红色的眼睛中有着狡猾的笑: “但上一次,你给出的答案是‘因为你根本不爱人类’啊,太宰君。”
太宰治不知道费奥多尔在想什么,也没有兴趣深入探究,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新的问题: 今天的风很大,尤其对于在空中飚高速的动物们来说。 所以当太宰治在半空中设置好飞行装置的挡风罩时,他身上的狐狸毛也被吹成了七零八落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比留在起飞平台上的费奥多尔好到哪里去。 风在今天平等地伤害了每一只狐狸。 “噗哈哈哈哈,太宰你别摆出这个表情,这个造型很有艺术,很有艺术风格!真的!”
黑狐狸面无表情地用前爪控制着飞行装置的方向,两只狐狸耳朵朝下面一趴,假装根本听不见那无法屏蔽的笑声。 笑声毫无疑问地来自于X小姐。 这位昨晚补觉下线的接线员小姐——太宰治已经决定这么喊她了——回到工作岗位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太宰治被迎面而来的风糊了满脸的场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笑声就没有停过。 当然,除了笑,她也不是没有做别的正事。 “哈哈哈咳咳咳咳,太宰!刚刚有一个飙车的小兔崽子从你右边过去了,未成年驾驶浮空飞行设备还超速!快使用你无敌的空中翻转跳跃式拦截术啊!”
太宰治持续性面无表情:“收到。”
至少X小姐在帮忙查交通违规现象的时候还是挺有用的,让初来乍到的太宰治没有刚刚上任就被部门开除。 于是他就真的捉到了一只未成年超速驾驶的灰兔子。 对方睁着一对无辜的黑色眼睛,努力地试图说服太宰治,把自己伪装成迷你垂耳兔之类的品种,表示自己只是想要回姥姥家吃午饭,完全没有意识到超速。 太宰治最后只是让他交了超速的罚款,并且让他把《空中交通规则》最新版抄三遍。 “太宰。”
正在录入数据的太宰治头也没抬:“嗯?”
“噗。”
X小姐在那端笑了一声,她的声音给人的感觉轻灵又明亮,如同阳光里那些闪亮的尘埃,有着让人安心的柔和感。 “没什么,就是感觉挺好的。”
她想了想,笑着补充道,“活着挺好的,对吧?”
把信息录入完毕的狐狸听到这句话时微微抬了抬眉,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用故意拖长的捣乱语气说道:“是吗——” “我知道你很想反对,但你先别反对。”
少女“嘻嘻”一笑,声音听上去很得意:“因为算上乱步涩泽和费奥多尔,四比一,我在此宣布反对票无效!”
太宰治缓缓地眨了下眼睛,几乎能想象到对方此刻脸上明艳又张扬的笑容。 接线员小姐似乎永远都是轻松愉快的,至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以至于她口中“拯救世界”的话题都带有青春冒险故事那活泼明亮的味道。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拯救世界抱有乐观的希望吧。 “我突然想起来,你之前不是说这个城市里有别的存在拥有时间倒退前的记忆吗?对方有没有进行什么行动?”
他调整了一下推扭,让飞行装置原地上升了几米,好去观察更远一点的地方,同时有些好奇地向询问道。 “你说这个?他和你们不是一条路的。他在试图解决上个周目城市毁灭的问题。”
X小姐被提问了之后,这才收敛起了话语里明显的笑意,用沉吟着的语气说道:“费奥多尔他们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这里是因为什么而被毁灭的。”
太宰治点了点头。 “城市倒塌了。”
他用陈述的语气说道:“然后一只巨大的鹿站了起来,它带领着幸存者一步步地走入大海,就像是信徒走向他们的国。”
“……我突然很好奇,这段话是费佳说的,还是涩泽给你讲的。”
“是我根据他们两个的说法,综合一下提炼出来的,有问题吗?”
“唔,理论上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抽象。”
X小姐有些头疼地吸了口气,不过更多的还是习以为常的无奈: “还是我来讲吧:简单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感染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然后整座城市都被感染了。现在对方好像正在试图把那个感染源给提前扼杀掉,嗯——不过这和我们没有关系,所以我不打算主动提。”
“和我们没有关系?”
太宰治重复了一遍,听上去有点像是质疑。 “不重要,所以我不建议你参与。”
X小姐肯定了这个说法,她的声音少见地显得有些冷淡:“太宰,我们的目的不是阻止这座城市的毁灭,而是了解到时空循环的真相。”
“你并不是这座城市的居民,也不是要保护这座城市的首领:不要对未发生的悲剧怀有责任感,也不要对没能挽回的悲剧怀有负罪感。这里也许会发生了什么,但与我们无关。”
无关……吗? 太宰治低下头,注视着那些在自己面前活动着的、驾驶着各种各样交通工具出门的动物,没有说话。 他明白,这只是自己作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思维还没有转换过来而已。他其实并不算有多正义或者善良,更不会把普通人的生命安全放在最高位置上。 更何况,“拯救这座城市的居民”,怎么想都是所谓的“革命者”才会去干的事情吧?费奥多尔都不打算插手,他为什么要在意? 太宰治加大了一点飞行装置的推动力,转身朝着交通路西安最繁华的区域飞去。 他的面前是太阳,耳边不远处的一座灯塔正在播放的歌混合了风声与琴鸟婉转动听的鸣叫,散入柔和的阳光。 在流动的空气中,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接线员小姐,方便告知我他们打算怎么处理感染源吗?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下班后去凑个热闹。”
“……”X小姐叹了口气,“别喊我接线员。”
“嗯,以上就是太宰他单独行动的理由。”
X小姐幽幽的声音响起:“他还和我说,反正有费奥多尔先生在,主线剧情三四天内肯定能解决,所以他就当自己是来这里公费旅游的。”
“所以太宰他又单独行动了啊?”
乱步“咯嘣咯嘣”地嚼着糖,有些遗憾地把脑袋从资料堆里抬起来,将一份他觉得和“人工智能”有些关联的报告扒拉到费奥多尔那里:“我还想和他再聊聊关于昨天的事情……” “你昨晚肯定和太宰聊了几个小时?”
涩泽龙彦抬了下眼眸,红色的眼睛盯了会儿乱步,很快就自顾自地得出了结论:“至少两个小时,否则他不至于跑得这么干脆利落。”
江户川乱步炸毛似的扭过头,一副被污蔑的表情:“没有,我昨天才没有偷偷去找太宰!”
涩泽龙彦怀疑地虚起了眼睛。 小黑猫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莫名其妙想起来了看到自己撒谎时露出和蔼微笑的家长们,下意识缩了缩尾巴,放软了声音说道:“其实也不是很久,我说了一会儿而就睡着了……而且我问问题真的很烦吗?”
没有动物回答他,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准确的说,是问的东西太细节了吧?恨不得让太宰连营养液里一共翻滚出了几个泡沫都说出来。”
X小姐在边上打了个哈哈,但是完全没有办法让气氛缓和起来。 “太宰一直习惯问涩泽要安眠的东西。”
费奥多尔把计时设备按在爪子边,和窗户外面的场景进行对照,确定没有问题后,微笑着给本来就僵硬的气氛添油加火:“否则他是很容易失眠的。”
小黑猫:“!”
涩泽龙彦默默地把从旁边拽住一块黑布,把满脸不可置信的江户川乱步给罩在黑布里面,酒红色的眼睛中带上了无语的味道。 “你和太宰又吵架了?还是不高兴他这次又单独行动?”
他问。
否则白狐狸不会这么明显地公报私仇。 “没有必要,他毕竟失忆了。”白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柔和,腔调里带着出于礼仪的浅淡笑意,掩藏起了话语中的攻击性与尖锐感:“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他去完成的是我的工作。”
他低下头,狐狸爪子指了指地图:“先扩大原定发生在这里的骚乱吧。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就麻烦X小姐告知了。”
陀思和太宰今日份的互相坑害与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