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灵静静地走到地图之前——这地图直接浇盖在瓷砖上,非常不起眼。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看出裕章票号的人对它非常爱惜,因为它看起来一尘不染,显然是日日擦拭的缘故。 ——这就是她今日最想看到的东西了。 地图上,以见安江为分界线,大周的国境被分为南北两侧,上半部用蓝线勾勒,下半部则以红线描绘。 “大周在立国之初曾有一段时间鼓励商事,不仅免除了商人之家的各种徭役,而且在国策上也多有倾斜。”赵掌柜轻声道,“上面蓝线的部分,全是我们东家的本家——岱岳票号在当年开出的商道,一直用到现在。”
锦衣卫中一人颦眉,“鼓励商事……?”
赵掌柜笑了笑,斟酌着说道,“官爷现在看这件事,当然是不可想象的。但在当年,多年的征战毁掉了各地的桥梁和大路,也打空了国库,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短期内征民修路原就不太可能的,再加上国土几乎翻了四番……所以当年的盛元爷就作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鼓励经商,尤其是跨地域和长距离的商业活动。”
盛元是大周开国皇帝的年号,这件事柏灵先前也从柏奕那里略略听过一二。 这个决策带来的影响极为深远,因为在如何开拓商道这件事上,行商世家往往比府衙里的官员更手熟,且这件事需要消耗的财力人力巨大,也只有商人最愿意踊跃投入,争抢名额——因为商路一旦建成,长途贩运的利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这样前前后后大概花了六十年,各地的商路就已经初具雏形,此时大周的子民修养了三代,官府也就渐渐开始加设徭役,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对道路、官驿、桥梁进行修缮和扩建,前后出兵剿灭了数百个占山暴匪的窝点。 说着,赵掌柜引着众人去看挂在这一侧墙顶的牌匾,上面写着“国之栋梁”四个大字,落款竟是盛元帝本尊。 “我们大周境内的所有票号,不论是岱岳票号还是裕章票号,都打着这块匾,那都是记着盛元爷当年对我们的殷殷期盼,不敢有半点违背。”
那锦衣卫还是皱着眉,“没懂,所以这岱岳票号和你们裕章票号到底什么关系?什么东家本家?”
“是这样,岱岳票号一直在见安江以北活动,到我们东家这辈呢也还是固守着老地界,所以我们东家分了家之后,就拿着家当到南边来闯荡,一手创办了咱们‘裕章票号’。”
赵掌柜轻声道,“但两家都是同源。”
望着这一面四通八达的商路,柏灵心中诧异。 她想过王裕章大抵应该是个有钱人,但没想到他这么有钱。 柏灵微微皱眉,“……你们东家,平日里是都不怎么出门吗?”
“这就……不知道了。”
赵掌柜笑了笑,“但他不常到铺子里来,平日里是去做什么,我们也不好过问的。”
尽管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但柏灵心中还是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如果他真的经常出门,那么像他这样举足轻重的角色就不会被城门小役刁难——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这么大个金主,连放他回家取钱都不肯,非要将他和一群穷书生关在城门角落呢。 不,不对…… 柏灵忽然觉得事情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上次城门偶遇里更稀奇的地方是,一个生意做到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会一个人咋咋唬唬地跑出门,身边连个随从也不带。 赵掌柜还在接着解答先前柏灵的疑问,柏灵佯作在听,但心思早就飞去了九霄云外。 眼前这一片商路交汇的地图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 北方战火又要大起,一路向北已是不可能的选项,而战事一旦再次兴起,帝国的一整个东南都免不了要给前线输血……即便逃离了平京,何处还有升斗小民的立锥之地呢。 忽地,柏灵目光微亮。 “你们在钱桑竟然还有分号?”
柏灵指着地图的最西侧问道。
“是。”赵掌柜拂须叹道,“我们老爷喜欢钱桑,说是日后想去那边养老,所以就……司药怎么忽然注意起这个了?”
柏灵收回了目光,轻声道,“哦,因为我父亲就是蜀州府钱桑人士。”
…… 等离开裕章票号的时候,柏灵身上的包袱空了,但随行的四个锦衣卫手里则各自抱着重物。 对天字号的开户人,票号似乎一直备着重礼。见柏灵身形单薄,他们原是想让店里的伙计拿着送去柏灵家中,但被几个锦衣卫严词拒绝了——今日放柏灵出来已是妥协,如何还能再让三五个伙计跟着柏灵一起靠近她的住处?传回宫里,只怕是免不了一通追问。 于是柏灵从票号的礼物中仔细挑了四样东西,由锦衣卫们扛着回家。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抱着裕章票号开出的那叠一式两份的单据默默走在前面,似乎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这一幕实在稀奇极了,许多路人当着面拘谨地避开了视线,可等锦衣卫们走了过去,便纷纷探出脖子来瞧——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能看见锦衣卫像家丁似的抱着礼盒跟在一个小姑娘后面呢?这景象,简直就像是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嗜血恶狼被拴上了狗链。 走在后头的年轻锦衣卫有些恼怒,忍不住用手里的礼盒挡住自己涨红的脸。 人群里传来小声的询问,争论着走在前头的那位姑娘的身份,直到有认得的人抛出答案——于是人群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位柏司药。 人群里传来接连不断的感叹。 毕竟这种神仙画面,真的太少见了。 …… 这日午后,柏奕在西侧门等了许久,也还是不见柏世钧出来——这固然是一个不太妙的征兆,却也是一个说明父亲还平安的讯息。 他沉心静意地等到了未时,终于决定不再在这个宫门口枯等下去。 柏奕转过身向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今日从内务府老师傅们那里学来的手艺,他确实也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 只是,还未进得太医院的大门,他就看见离院门不远处停着几辆马车,其中有几架装饰都很华丽,柏奕一眼就认出其中一辆是曾久岩的。 而最边沿处,还停着一辆风格与众不同的马车,连车带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极其有钱的古朴气息。 柏奕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