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兰字号和乐坊的众人出现在陈翊琮面前时,他认真打量了每一个的脸。
没有柏灵。 “这就是你们所有人了吗?”陈翊琮问道。
为首的老人连忙躬身道,“唱歌的娃娃们年纪还小,也没有教过礼数,贸然带过来,我们怕惊了圣驾……” “除了孩子呢?”陈翊琮颦眉道,“没有别人了吗?”
站在后面的艾松青微微颦眉,忽然想起先前在汐字号的时候也听人说起过,她和柏灵在给那个死去的美妾唱夜场时,也曾有锦衣卫突然闯来搜查,但后来又莫名离去了…… 艾松青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不远处的皇帝。 难道那个时候,带着锦衣卫来的人,就是眼前的皇帝吗…… “皇上……”艾松青有些迟疑地开口,“是要找柏灵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陈翊琮眼睛微亮,但很快又按捺下心头的急切,用依旧平静的声音开口问道,“……她在哪里。”
“刚才雨停了一会儿,她带念念——我们兰字号里的一个孩子——去茅房那边了。”
艾松青轻声道,“可能这会儿——”
艾松青话音未落,陈翊琮已经大步离开了这间会客厅。 卢豆才撑了伞跟上陈翊琮的脚步,就被陈翊琮一把夺过了伞柄,“你不要跟着朕了,在这儿等着。”还不等卢豆反应过来,陈翊琮就一个人撑着伞走进了雨幕里。 …… 这一路上,陈翊琮与好几拨巡逻的侍卫打了个照面。 他们显然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突然碰到独行的皇帝,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停下行礼,但陈翊琮什么也不理会,脚下不知踩碎了多少浅浅的雨水,一路飞速向前。 直到远处的一个孤亭里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柏灵背对着他,正和一个孩子坐在孤亭的石桌旁。 两人对坐着,似乎是在翻花绳,又或者是在玩着别的什么游戏。 陈翊琮停下了脚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上前,就这么站在雨幕里看了一会儿,直到念念发现了他。 然后,柏灵回过头来。 天地间只有雨声,陈翊琮远远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雨幕里,他看不真切柏灵的表情,但见她慢慢站起了身。 陈翊琮拿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的伞檐稍稍向前倾斜,挡住了自己和柏灵的视线。 雨声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原来过去了这么久,也还是这样。 有些事情是骗不了人的,越是想要隐藏,越是想要否认,它们就越是汹涌。 陈翊琮在雨幕里向着前方的孤亭踏出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这一段路让陈翊琮觉得无比漫长,等再一次站到柏灵面前,他看见那个小女孩有些害怕地缩在了柏灵的身后。 四下无人,柏灵也没有行大礼,只是向着自己轻轻一福,就像从前一样。 陈翊琮想象过很多次和柏灵的重逢,但今晚的不期而遇,远远胜过他从前所有的想象。 柏灵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她今晚甚至没有特意梳妆。 但陈翊琮的目光几乎难以从那双鹿一样温柔的眼睛上移开。 “朕……刚好路过。”
陈翊琮先开了口,“撑朕的伞一起走吧。”
柏灵摇了摇头,“三个人,一把伞怎么撑得下,我和念念还是等雨停再走吧。”
“嗯,等雨停!”
念念跟着重复了一声。
柏灵把念念抱在怀里,又看向陈翊琮,“皇上怎么一个人走到这儿来了,迷路了吗?”“……嗯。”
陈翊琮艰难地点了点头,“迷路了。”
说着,他也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和柏灵一道将目光投向亭外的雨帘。 但过了一会儿,他便有些不自觉地再次看向柏灵这边。 柏灵仍旧望着外头。 陈翊琮收回了目光,他低垂了眼眸,轻声道,“……还好吗,这段时间。”
“都好。”
柏灵平静答道。
“你……你去百花涯这件事,朕——” “是孙阁老的主意,皇上当时并不知情,”柏灵温声说道,“郡王殿下已经同我说过了。”“嗯。”
陈翊琮衣袖里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 他深深地呼吸,“……你还在怪朕吗?”
柏灵反而笑了起来,她轻声道,“怪皇上什么……这件事不是个误会吗?”
“是啊,误会。”
陈翊琮点了点头。
他望着自己的脚尖。 既然是误会,我们把这个误会解开好不好? “朕见到柏奕和柏世钧了,”陈翊琮忽然道,“在江洲。”柏灵的动作有一瞬的迟滞,而后调整了一下怀中念念的姿势,叹息一般地问道,“他们还好吗?”
“……应该,都好吧。”
陈翊琮轻声道,“朕已经下令,不再追究杏林院医官竹林失踪的事情,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去了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柏灵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而后也笑了一声。 “朕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看见朕的诚意。”
陈翊琮低声道。
柏灵再次低头莞尔,没有接话。 “你在百花涯里吃的苦,朕也会想办法弥补——” “谢谢,”柏灵看向他,“有皇上这句话,之后我在兰字号里的事也就更好做了。”陈翊琮有些意外,“……你还是想待在兰字号?”
柏灵点了点头,“是啊,具体的事情皇上可以问问袁公公,这段时间袁公公真的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了我照应。”
“应该的……”陈翊琮颦眉,“但如果——” “啊,雨停了。”
柏灵忽然说道。
陈翊琮缓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外头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弱得几不可察。 “差不多该走了呢。”柏灵把念念放在地上,牵起她的手,“皇上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退了……”
“嗯。”陈翊琮再次点头,“是得走了。”
然而,当柏灵走下孤亭的台阶,陈翊琮再次忍不住喊了一声。 “柏灵!”
柏灵停下了脚步,有些不解地回过头。 陈翊琮觉得自己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那天晚上的事情……朕不怪你,朕早就不怪你了。”
柏灵再次微笑。 四目相对,陈翊琮有些看不懂柏灵的目光。 尽管今晚的柏灵似乎一直在笑着,但这笑容却显得冷漠而疏远。 “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柏灵轻声道。
陈翊琮怔在了那里。 柏灵抱着念念,再次向陈翊琮躬身行礼,然后慢慢走进夜色里。 陈翊琮目送她离去,不知为何,忽然间失去了追上前的勇气。 等到柏灵的背影彻底不见,他一个人扶着石桌,有些失神地坐了下去。 也差不多是在这时,他意识到先前自己想要“放生”的念头有多浅薄。 他不能放柏灵走。 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