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灵素说转行的时候,自然而然。 沈约略有怜悯之意。 他怜悯是又一个人因为世俗的矛盾,和世俗的险恶为伍。 信仰变成职业,信仰却不复存在,听起来悲哀,但在林灵素心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做了道士后,其实也不得志。”
林灵素回忆道,“道教讲求清静无为,可我见到的道人尽是利欲熏心之辈,若论专营之心,只怕还过俗人。”
陈东微有诧异,没想到林灵素自我批评居然做的很深刻。 “为什么?”
林灵素喃喃道,“我又想不明白。”
沈约如同看着一张白纸进入染缸般。 听林灵素的叙述,他感觉就是在观察一个人在世俗中的演变。 从天真、到困惑;从困惑、到焦虑;从焦虑,或愤世嫉俗,或融于世俗。 不在世俗中沉默融合,就在世俗中爆发毁灭。 很简单的事实,数千年来却不断的重复轮转,少有人想着去改变。 “我以为当了道人,就可以与世无争,清心寡欲。”
林灵素喃喃道:“我又错了,我认为的道理,在那些道人眼中从来不足一提。他们描述的神通手法,不过是换取功名利禄的筹码,对于我这个异类,他们满是不屑,对我尽情的羞辱排挤。”
也露出不屑的神色,林灵素不是为了面前的人,而是为了曾经的过往,“然后我只能回转和尚庙去混些吃喝,因为我实在是饿。”
看向陈东,林灵素缓缓道:“陈贡士以贡士身份进入太学,想必是此生少有忍饥挨饿的时候吧?”
陈东未语。 出奇的是,华福居然也没有嘲讽。 或许因为他们知道,林灵素说的是事实真相。 可是如今一个赫赫有名的、天子都封号的通真达灵先生,如何突然会忆苦思甜呢? 沈约琢磨林灵素所为的目的,林灵素却像迷途的羔羊般,“那些和尚一如既往的嘲讽我、奚落我,说我不成器,说我就是个废物,他们不停的打击我、贬低我。我知道,他们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他们存在的感觉。”
沈约微微点头。 林灵素盯着沈约,“对这些,你都明白的,是不是?”
沈约略有沉吟,“虽不赞同,但明白。”
林灵素神情带着苦涩,“我那时候不明白,也不赞同。”
陈东暗想,这看起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 大多数涉世之人不都是有过林灵素所在的情况?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叫着众生平等,却始终有着高人一等的感觉。于是我发了狠,我暗中发誓、每天发誓……” 林灵素突然挽起袖口,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臂。 陈东、华福见到,都是低呼了一声。 手臂上,伤痕累累。 他们没想到荣耀万千的林灵素,如何会有这多的伤痕? 是旧伤! 陈年旧伤。 沈约很快断定这点,想到林灵素为何会有这些旧伤——在他的年代,很多时候,这种伤痕意味着抑郁。 因为抑郁,这才自残。 抑郁不得开解,不是爆发寻求与众的毁灭,就是自身的了结。 轻叹一口气,沈约问道,“你发誓做什么?”
“我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如何,我都要努力的爬到最高,将所有人踩到脚下!”
林灵素缓缓道,“我每次发誓,就给自己手臂划上一刀。”
看向陈东,林灵素居然淡然道,“陈贡士,你饱读诗书,觉得我这般作为,是否错了?”
陈东不寒而栗。 他虽坚韧,可得知林灵素所为,只感觉到林灵素的隐忍更甚于他。 林灵素看了陈东半晌,“你是个好人,还没有泯灭良心的好人。”
陈东怔了下。 林灵素随即道:“若是儒家学术下那些腐朽的书生,定会用诗书礼那一套来反驳我,引经据典,振振有词。”
陈东苦笑,他方才的确想要反驳林灵素,指出林灵素有病,可他内心深处,却知道病因并非林灵素! 就是因为这点良知,让他没有开口。 “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以为有了那些大儒的名头,他们引用了、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的。”
林灵素嘲讽道,“他们自以为博学多才,却不过是傀儡、是帮凶,是世俗杀人的工具,唯独不是一个人!”
沈约微有异样。 他对林灵素的看法益发的改观。 伊始的时候,他听到林灵素的大名,感觉这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就和他那个年代的很多玄学大师一样,卢飞虹和知客的言行,似乎证明了他的推测,但和林灵素的交谈中,他却发现这人或许没什么修为,可对世情的看法,绝对高人一等。 林灵素没有撒谎,他一直说的是他真正的想法。 就因为这样,沈约才一直耐心的听下去。 真正的想法,是他分析因缘的重要线索! “然后……我就悟了。”
林灵素说到这里,微有犹豫之意,可随即道,“我用了他们的方法,而且比他们还要高明一点点。”
满是哂笑,林灵素嘲弄道,“然后我就得到天子的崇信,赐予我、那些踩我的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荣耀。”
沈约捕捉到一个关键点。 林灵素如何就悟了?如何突然就比很多人高明了一点点? 赵佶不是傻子,他封林灵素为通真达灵先生,自然是看到了林灵素的神通! 林灵素有什么神通?他的神通,是从哪里来?他的神通,是戏法,还是真正的灵异? 一个抑郁者,若是没有得到外界的助力,走出抑郁的可能是微乎其微。 林灵素现在绝不是抑郁的人,抑郁的人没有他这么清醒! 是什么外力让林灵素走出抑郁? 想到这里,沈约脑海中闪过天柱山太空船内的画面。 太空船内,空空荡荡,尽是凄清。 林灵素仍在回忆中,“我得到了荣耀,得到了天子的崇信,得到了权利。手握权利的我,自然不一样了。我回转到道观,那些曾经羞辱我的人,都跪拜在我的脚下,恨不得亲吻我的脚面。”
看向陈东,林灵素又道,“我错了吗?我那时候什么都没做。”
陈东无语。 世俗的丑陋,在这一刻,纤毛毕现。 林灵素缓缓又道,“我那时候只觉得一阵快意,可快意之后,就是无尽的空虚。”
看向沈约,林灵素喃喃道,“真正的空虚,我想只有你……或者那些达到过人生巅峰的人,才会明白的那种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