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规矩,新妇第二日要去给公婆敬茶。步瞻无父无母,也就免去了姜泠这一环。
但她却没有躲懒的机会,天刚蒙蒙亮,便有下人端着手盆、新衣入内,来替这位新夫人梳洗打扮。 听云阁里,婢子鱼贯而入。 为首的叫青菊,是步家的掌事仆妇,为人稳重,惯会察言观色。 她一走进来,只见婚床整洁如新,新娘子的嫁衣亦是妥帖地穿在身上,便料想新夫人一整宿未合眼。于是其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兀自走上前,替夫人梳起头来。 左右下人将东西放下后,也被青菊遣退了。 偌大的主卧,只剩下这一主两仆三人。 青菊执着梳子,余光落在菱镜上。她早就听闻新夫人生得极美,方才进屋一瞧,她顿时感到一阵惊艳。 京城乱花迷人眼,她见过不少姿容出众的女子,眼下是头一次因为一个姑娘的容貌而失神。 只见其一袭红衣,宝髻松松挽就。云鬓浸墨,珠钗钿钿,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目光再往下移,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丰腴的地方,更是令人口干舌燥的丰腴。 青菊微低下头,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忽尔嗅到一道暗香。 那香气是从少女脖颈间传来的。 极淡的一缕香,不似脂粉那般黏腻,也不比山泉那般清冷。香气幽缓,其间夹杂着些暖意,让人只闻一下,竟觉得心情无比舒畅。 青菊梳着她的头发,忍不住多问了句:“夫人用的是什么香料子,好闻得很。”“这可不是什么香料。”
一侧的绿芜得意洋洋道:“我们小姐天生丽质,生下来身上便自有暗香。”
“原来如此。”
青菊笑言:“夫人这香不仅好闻,似乎还有某些奇效。奴婢将才只闻了一下,便觉得心情舒畅,整个人轻松愉悦了不少。”
对方言语里,明显有对她这个新主子的恭维之意。 然,姜泠仅是轻轻抿了抿唇,一时间,又想起昨日的事来。 寂寥无人的空房,还有……盈满欢声笑语的隔壁。 似乎瞧出了她的心事,青菊放下梳子,“夫人可是在思虑相爷?夫人放心,相爷并非刻意冷落夫人,只是如今京城动荡,相爷位高权重,自然也是公务繁重、一时间抽离不开身,昨日定然也是去忙公事去了。”
这厢正说着,院子外恰巧传来下人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夜里咱们相爷带人将卢家给抄了。不过一个晚上,卢家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收缴了不少银子,死了好多人呐……” “卢家,可是先前一直与相爷在朝堂上作对的卢家?”
“不然呢,京城还有几个卢家值得咱们相爷亲自动手……” 难怪大婚之夜迟迟不见人,原来是去铲除异党了。 “不过话说回来,昨夜可是相爷的大婚。新婚之夜,相爷全然不顾着新夫人,到现在连新房都没踏进去半步。这不,刚抄完卢家,现下又进宫复命了。”
“唉,咱们这位新夫人,当真是可怜。”
“……” 听到后几句话时,姜泠目光微顿。 澄澈的棱镜,倒映出少女一张清丽无暇的脸。 见状,青菊慌忙道: “这些碎嘴子,净喜欢在背后嚼主子舌根,一会儿奴婢便去好好责罚她们,夫人千万莫要将那些话往心里去。奴婢便是相爷差人遣至听云阁,特来照顾夫人的日常起居的。夫人在步家若是有什么不适应的,都可以同奴婢说。”
听她这么说,姜泠有些好奇,“那青菊可知晓,我隔壁所住的是何人?”
妇人观她神色,小心翼翼地答: “夫人隔壁屋子住着的……是冯姑娘。”
“冯姑娘?”
不等姜泠反应,绿芜先跳了脚,“你们相爷还未娶正妻,就偷偷养起妾室了么?”
“夫人莫要误会,冯姑娘与我家相爷没有旁的瓜葛。她原是名医女,早些时候救了我家相爷一命,相爷为了报恩,又觉得她可怜,才将冯姑娘留在步府。如若大夫人不喜欢她,奴婢去跟相爷知会一声,让她搬到别的院子去。”
青菊早就听闻这位新夫人脾气好、性子软,料想她不会让冯茵茵搬到别出去,故此也是随口一说。谁知,大夫人闻言,稍一思索后,竟点点头:“好。”
青菊一怔,显然没想到新夫人会是这个反应。 姜泠也不是不喜欢冯茵茵。 她自幼受诫,身为一家主母不可善妒,姜泠也并非是要与那冯姑娘争风吃醋。只是规诫有云,妾室不可与正房同居一院。 无论对方先前与步瞻有没有什么,姜泠都不是很在乎,她甚至在想,若步瞻与冯茵茵相互有意,倒不如收了那姑娘做妾室,不明不白地在步府里养着,总归是不合规矩的。 当天下午,冯茵茵就搬出了听云阁。 姜泠坐在主卧,手里捧着碗小米绿豆羹,听着隔壁闹出的响声。 对方动静极大,夹杂着不加掩饰的埋怨声,似乎在表达着什么不满。 “小姐,凭什么她刚一来,就要我们腾地方。这听云阁明明是我们先住进来的,现下却还要我们收拾东西搬到昙香院去,这凡事也得讲个先来后到。”
冯茵茵身侧的丫头刚一说完,一转身,就看见站在院门口的绿芜。 她还穿着姜府的装束,一身青绿色的对襟襦裙,头发盘成一对灵动活泼的髻。绿芜也是在正院被隔壁吵得心烦,方一迈入侧院,便听到了这几句话。 她顿时觉得十分好笑: “冯姑娘,奴婢虽是姜家人,但也知晓步府之中,向来讲的不是什么先来后到。”
屋子里,软木梨花雕椅之上,一双懒懒地望了过来。 冯茵茵一袭水粉色浣花轻衫,周遭萦绕着八角薰笼冒出的雾气,水雾弥散,缓缓攀上少女眉梢,令其好奇地扬了扬眉,轻声慢语: “哦?那你说,应当同我讲什么?”
绿芜看着她,一字一字,郑重道:“礼仪尊卑。”
闻言,冯茵茵以袖掩唇,“噗嗤”一笑。 “大婚之夜,夫君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新夫人,当真是尊贵得很呢。”
她丝毫不遮掩言语中的讥讽。 诚然,昨夜之事,在步府上下传了开。 或者说,不止是步府里,姜泠甚至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大家都知道这位新夫人压根儿不受相爷的待见,步家主母的位置更是形同虚设。 府中惯有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过三天时间,姜泠愈发感受到了人心之凶险。 用绿芜的话说,如今小姐被欺压得,就连相府的狗路过听云阁,都得朝门里头叫上两声。 秋霜愈浓,黄昏时分寒气更重,青菊拢了拢衣领,忧心忡忡地朝这位新主子望去。 这些天,跟着大夫人,她也受了不少气。 相较于大夫人的不争不抢,青菊却是心急如焚。她捧了碗甜粥,缓步走至桌案前。桌上灯盏正亮,衬得少女轮廓愈发柔美动人。 姜泠于桌前捧着一卷诗集,读得认真。 “夜深了,夫人注意着眼睛。奴婢差人做了碗甜汤,夫人尝尝。”
这厢话音刚落,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人还未来得及细问,绿芜已提着裙角,飞快地跑进院。 “怎么了?”
“小姐,相爷回来了!”
姜泠执着书卷的手微顿。 “小姐,您发什么呆啊,是相爷、相爷回府了,”这可是二人成婚后,步瞻第一次回府,绿芜着急道,“您快些收拾收拾,相爷用完膳,保不准儿就往咱们听云阁来了!”
不等姜泠反应,她已被绿芜、青菊二人按到妆台前。绿芜慌忙解开她的外衫,青菊招呼着下人备水沐浴。 水雾升起,浴桶里少女身形窈窕,如花苞饱满的春桃。 一勺牛乳浇下去,撒上半桶玫瑰花瓣,愈发衬得水面下颜色明媚。单是隔着这一层花瓣往下看,青菊便觉得浑身发热、难以自制,更罔论他们血气方刚的相爷。 水气袭来,蒸得少女白皙的面容上一片微红的晕。姜泠轻咬着下唇,湿润的头发披在浴桶边缘,耳边响着青菊姑姑的话,待会儿见了相爷要如何伺候。 如何,伺候。 姜泠第一次听到这般孟浪的话。 青菊将她的身子摁着,乳白色的牛奶自脖颈一路淋下,湿答答地滑过她的锁骨。再往下去些,姜泠羞于那一寸感知,红着脸别过头。 她有些不敢再往下听了。 可青菊偏偏要在“火上浇油”,嘴唇一张一合,雾气缭绕得愈发灼热。姜泠垂下湿漉漉的睫羽,鬓发也沾了些牛乳印迹,绿芜忙递上手帕,一寸寸替她擦拭干净。 “夫人莫要惊惶,奴婢们特意为您备了药。此为滑润丸,兑温水将其外衣揉搓开即可使用。夫人在同房前轻轻塞上一粒,便可免受许多疼痛。”
“不、不必了。”
青菊摇头,“夫人尚是处子之身,相爷又年少气盛,夫人千万要注意护好自己的身子。”
闻言,姜泠这才妥协,将药丸接过来,对左右道:“我自己来便好。”
绿芜、青菊听话地转过身,不去看她。 药丸的外衣极薄,置于温水里,几乎是一撮即破。姜泠红着脸,将那玩意儿一点点塞进去,不过顷刻,便觉得体内流窜起一股无端的热火。 灼气一路攀上她的脖颈,姜泠整个人如熟透了的红薯。 沐浴罢,又是好一番打扮,青菊和绿芜终于放过她。前院传来相爷用罢晚膳的消息,听云阁与峥嵘阁紧紧相连,相爷要是回屋,势必会途径这里。 听云阁里掌了灯,院门虚掩。 绿芜与青菊紧张地候在身侧,此番情景,竟让姜泠有几分坐立不安。 又一阵喧闹,她听到脚步声。 少女下意识地扬起下巴,朝院门口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步、两步、三步…… 姜泠十指收紧,捏住手帕。 四步、五步…… 那人步子微顿。 不过一瞬之间。 ——他从院门口经过,未朝这边多看一眼。 …… 峥嵘阁。 窗牖未掩,晚来风急。 盛京的秋天总是来得很早,薄薄的一层霜积在寒枝之上,月色清幽透过纱窗,静静漫至桌脚边。 案前,端正坐了名男子。 他方脱下官袍,换上一身梨花雪衣,如今正衣冠整洁地捧着本卷宗。 于他身侧,恭敬地站着那名叫谈钊的侍卫,许是深夜里的百无聊赖,谈钊定定地瞧着他,有些出神。 有风拂过,轻轻吹起男人腰间的玉坠流苏穗子。步瞻浓睫垂下,伴月提笔,依稀见其风骨。 凡是第一次见到他家相爷的,都以为他是个斯文而矜贵的文人。 他喜欢着白衣,喜欢佩纯白无暇的玉,平日里亦是一副谦和温润的模样。甚至那样一双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里,时常还让人察觉到几分大爱无疆的悲悯。 他像是山巅的雪,清冷,圣洁,纯良,净化这人世间。 唯有相处久了才知晓,这张圣父一般的脸下,是何等凉薄无情的心。 佛香阵阵,谈钊回过神,上前为他添了盏灯。 “相爷,三更天了,相爷注意歇息。”
见其身形未动,谈钊又劝道: “卢家风波已平,张、郭等人失了主心骨,也是群龙无首,断不敢再与相爷您叫板。明日您还要进宫面圣,切莫熬坏了身子。”
闻言,步瞻才缓缓搁笔。 他揉了揉太阳穴,将手边一份名单递给谈钊,后者立马会意。吩咐完这一切后,男人抬眸朝窗外望去,却发觉听云阁灯火通明,仿若在等待着什么。 见状,谈钊微微躬身,提醒道:“相爷,您要不要去听云阁看看?如今听云阁里住着的,是您的新夫人。”
夫人。 听见这两个字,步瞻面色未动分毫。 “就是您两个月前,进宫在圣上面前要的那桩婚事,四天前是您与新夫人大婚。”
四天前。 步瞻想了想,正是查抄卢家那日。 他将袖摆理了理,眸光冷淡。 放眼望去,听云阁中灯火明白如昼,竟比月光还要明亮。京中规矩一贯如此,家主还未就寝,各间院落须得明灯高悬。直到家主喊了熄灯,或是在哪间院落歇下、哪间院子的灯才可以暗下来。 谈钊看着那灯火,片刻,试探道: “相爷,您……今夜要不要过去?”
话音刚落,谈钊自知失言。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听到不带有任何感情的一句: “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