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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家别院, 雨雪纷纷。

  又一场雪落下来,将院子里本就干秃的树压得愈加死气沉沉。白茫茫的雪地里,看不见一丝活人影, 时而有叫不上来名的鸟禽停歇在树枝上,跺了跺脚, 拍打着翅膀震下一地的雪影。

  自从周围人都被步瞻带走后, 姜泠觉得这日子变得愈发无趣。

  大多数时间, 她都是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坐在房间里,倚窗望向院子里灰蒙蒙的天。但她总是不知不觉地, 从床边、窗边走出房间,站在房门敞开的庭院里, 呆呆地看着雨雪落下来。

  雪花坠在睫毛上,先融化成模糊的一片, 才会变成晶莹剔透的水。

  说也奇怪,她先前明明很是怕冷的,如今站在只着件单衣站在雪地里,竟没有旁的异样之感。但是萱儿好像怕极了她这样,每每看到姜泠站在房门外吹冷风时, 都会吓得大惊失色。

  “夫人——”

  她端着药, 着急忙慌地走过来。

  “这里风大, 夫人还是回屋去罢。当心着身子,要是染上了风寒那就不好了。”

  姜泠也很乖, 不会反抗她, 温顺地点点头后,她会随着萱儿一同走回屋喝药。只是每当萱儿稍不注意, 她便又会走回到房门前。她不知在看着什么, 目光中还带着几分向往。

  萱儿终于忍不住, 问她。

  姜泠抿了抿唇,用手指着远方,声音很轻。

  “那里是皇宫,是我自幼受诫的地方,那处是姜府,是我长大的地方。之前每到下雪的时候,我的弟弟姜衍会在我的院子里堆满小雪人,我现在很想他们。”

  她很想家,很想父亲母亲,很想阿衍。

  她很想……煜儿。

  姜泠目光又呆呆地移至另一处。

  那是步瞻派人,将煜儿夺走的地方。婴孩尚在襁褓,似乎察觉要与母亲分开,他哇哇哭得很厉害。那哭声一阵接连着一阵,直直飘了好远。姜泠瘫坐在院落中,面如死灰。

  步瞻抄了她的家,囚禁了她的父亲,还夺走了她的孩子。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让对方对自己这般决绝。

  萱儿走后,姜泠兀自一人,愣愣地站在风雪里。雨雪好似又下得大了些,纷纷撒撒地落在少女肩头。她轻阖上眼,耳畔忽然响起煜儿的哭声,这一回她忽然变得很害怕。她捂住耳朵蹲下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都是她没用。

  她无法护着母族人,无法在父母身前尽孝,甚至都无法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泪与雨珠一同砸下,落在雪地上。

  顷刻之间,她滚烫的泪与冰冷的雪融为一体。

  姜泠不知哭了多久,眼前终于落下一道人影。

  他踩在雪地里,身上的衣裳竟比白雪还要纯白干净。见她这般,男人的身形似乎顿了一瞬,紧接着她被人打横抱起。

  淡淡的旃檀香气游走在周遭,她不用抬眼,已分辨出了那人。

  “松开我。”

  她的声音很冷。

  “你松开我,放我下去。”

  对方抱着她,不顾怀中之人的打闹,阔步穿过庭院。

  她的声息很微弱,却依旧反抗着。

  “你放我下去,不要碰我。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松开我。”

  步瞻紧抿着唇线,未应她的话。

  姜泠觉得好笑:“不是你将我赶出听云阁、将我关在这里吗,如今又把我带出去做什么?”

  “步瞻,你放我下去,我不要跟你走——”

  她的动作越来越大,步瞻面上浮现几分不耐烦,也冷下脸:“你再乱动,我就把姜闻淮林紫阑姜衍他们全杀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怀里的女人终于安静下来。

  步瞻就这样带她走出破破烂烂的院子,缓步走到正院之前。路过听云阁时他步子未曾停歇,直直地抱着她来到峥嵘阁。

  “燃灯。”

  他将姜泠放到一侧的榻上,吩咐下人。

  “熬药。”

  她的整张脸冻得红通通的,好生可怜。

  步瞻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话、坐回到案前。他刚一提笔,就听见从床榻那边传来的咳嗽声。她像是染了风寒,咳得很重。

  男人攥紧了笔杆,冷漠道:“从今日起,你便不用回那个院子,日日夜夜住在峥嵘阁,我会好好看着你。”

  姜泠止住了咳,不解地抬眼看着她。

  二人目光交触的那一瞬,他面色终于有所和缓。顷刻之间,萱儿又端着药走进来,步瞻瞥了瞥那汤药,示意萱儿去喂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觉得今日的药粥放了许多方糖,味道竟有些甜。

  那可丝甜蜜最终只停留在她的味蕾处,始终化不到她心里。

  见她喝完,对方重新拿起笔,低下头去批阅奏折,不再理她。

  姜泠始终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将她从那方破院子里放出来,甚至还与她朝夕相处。

  她只觉得身在此处,竟比身在别院还要心胸发堵,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头发也是大把大把的掉,时常感到心如死灰。

  步瞻为她请了大夫,说是她忧思过重,如若再不注意,甚至会积郁成疾。

  过小年那天,他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杂耍班子。

  前几个杂耍还很寻常,姜泠耷拉着眼皮,看得兴致恹恹,杂耍进行到第四个时,为首的大汉不知往嘴里灌了什么东西,下一刻竟凭空喷出一团火。

  姜泠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心脏猝然一阵痛。

  那大汉浑然不觉,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兴奋地又喷了好几团火。火焰熊熊燃烧,点燃了一侧的火圈。

  姜泠吓得手脚冰凉。

  终于,身侧的男人侧了侧头,发觉了她的异样。起初,步瞻还以为她冷,便将身上的雪氅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可她的双肩仍抖得厉害。

  女子双唇发白,别开脸去。

  “妾不想看了。”

  步瞻蹙了蹙眉,对她道:“大夫说你心绪郁结,平日里要多笑笑,高兴些。”

  “可我不想看这个。”

  姜泠顿了顿,还是抬起头,与身前的男人对视。萧瑟的寒风里,他的眼睛很深邃漂亮,微勾的一双凤眸里,似乎写着淡淡的情绪。

  她抿唇,继而缓声:

  “步瞻,我很怕火。”

  对方瞧着她,一愕。

  她本想解释,童年时那场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方动了动嘴唇,却又觉得无甚必要。想到这儿,姜泠站起身,朝着他袅袅一福。

  “相爷慢慢看,妾先回屋了。”

  侧过身,手腕忽然被人一抓。

  步瞻亦站直了身形,攥住她细白的腕。

  她能明显感觉到,置于自己腕间的那道力在缓缓收紧。

  他先是头也不回地对下人吩咐了声“撤了”,而后垂眸瞧着她,过了好半晌才低低挤出一句:“我不知晓。”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姜泠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唇,道:“无妨。”

  她仍被步瞻禁锢着,只能回峥嵘阁。兀自走进去时,阁内未燃灯。她的步子虚浮,摸着黑走到榻边,一股脑躺上去。

  回想起方才那一簇簇火,她仍冷汗不止。

  汗珠顺延着脊柱滚落,将她后背的衣裳溽湿。姜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微微喘息。

  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走进来时,屋内一片昏黑,只余些星光洒落在床边。只见少女仍披着他那件雪氅跪伏在床边,乌黑的发如瀑般倾泻而下。

  身后响起脚步声,姜泠不想回头。

  下一刻,她被人环住腰身,从地上托起。

  步瞻从背后抱着她,将脸深埋进她的颈窝。他的怀抱极温暖,就这么一瞬之间,竟让姜泠凭空几分错觉——对方好像贪恋她,就连动作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他的唇轻轻蹭在她的脖颈处,慢慢往下滑。

  姜泠肌肤白皙柔嫩,极为敏感,滚烫的唇一落,她便缩了缩肩。

  男人的吐息落下,她的脖颈发痒,可即便如此,她也未转过头。步瞻用牙齿轻轻啮咬了下她颈间的肌肤,终于,喑哑一声:

  “那日你难产,我未说过弃母保子。”

  姜泠身子微僵。

  “那日我在外边,去抄萧齐清的家。有人传来消息,说你要生了。捉拿萧齐清迫在眉睫,我便没有多在意,直到我走入萧府,我的探子传来消息。”

  “他说你不行了,要在你和孩子之间选一个,消息被冯氏截下,那句话也是不是我传的。”

  ——相爷说弃母保子,务必保住孩子!!

  一想到这句话,她的心就像是被刀子掏过一般,血直淋淋地往下流。

  闻言,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发觉对方身上的旃檀香根本无法给自己半分慰藉。她垂下眼睫,皎洁的雪影搀着月光,轻轻笼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她顿了许久,步瞻似乎在等她的话,也未言。

  良久,她终于问出声:“倘若再回到那日,你会因为我,放弃去抄萧家吗?”

  为了她,去放弃这样一个扳倒政敌的绝佳的机会吗?

  身后之人一阵静默。

  似乎料想到了步瞻的反应,姜泠也并未觉得神伤,她垂眼看着对方顿在自己腰间的手,忽然又问道:“倘若还是回到那日,那条消息传入了萧府,传到了你耳朵里。母子危在旦夕,你又会保谁?”

  还会弃她吗?

  还会说出那句——弃母保子吗?

  姜泠从未感觉深夜有这般寂静过,静得周遭只剩下二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半晌,姜泠意识到——他不会。

  他不会为了她放弃捉拿萧齐清,更不会为了她,舍弃他的嫡长子。

  前二十余年,他的世界里只有地位,只有权势,只有勃勃野心,只有踩着数不清的皑皑白骨、血淋淋地爬上这座皇城的顶端。

  她何曾天真,竟妄想去改变这样一个人。

  步瞻沉默了少时,放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姜泠低下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无妨,相爷不必想着如何哄骗妾,妾已经不在乎了。”

  她走到桌案边,点燃了灯。

  火苗吞吐,她看着跳跃的火芯,额上又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轻风拂过男人袖袍,他一贯清冷自持的声音里,终于有了微不可查的波动。

  灯火恍惚,地上人影重重。二人的身形融在一起,渐渐交缠不清。

  他说,姜泠,只要你听话。

  只要她听话,只要她乖乖地待在他身边,他便会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一切。

  荣华,富贵,亲眷,凤位。

  哪怕是整座皇城。

  闻言,她只是笑笑,当做玩笑话听了去。

  夜雨渐深,风满庭楼,春来冬去,日月更天。

  大宣十四年夏天,步瞻发动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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