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大庆殿朝会。
上朝之前,吕运喜一再叮嘱:“陛下,朝堂上不能说我,您得说朕,千万得说朕。”长乐帝不耐烦道:“说不说朕,又能怎地?当饭吃是怎地?当银子用是怎地?”
来到大庆殿,长乐帝坐在龙椅之上,面带笑容看着群臣:“众卿到了,朕也到了,有事就报吧。”
严安清用眼角余光扫视着众臣,稍微抬眼看了看皇帝。 皇帝态度略显戏谑,这是让臣子们少些忌惮和顾虑,只管上奏谏言。 严安清对接下来的流程了若指掌。 按照他为官数十年的经验,接下来肯定先是御史闻风奏事,从浮州决堤之事说起,直指工部有贪赃嫌疑。 而后御史联名上奏,在朝堂之上形成声势。 但御史的口风不可能保持一致,尤其是在廖书鸣这件事情上,御史台有太多人拿了他好处,为他辩解的人,肯定比弹劾他的人要多。 不是因为这些御史讲良心,是因为保不住廖书鸣,他们也可能受牵连。 严安清把视线投向了王彦阳,不用问,第一个奏报的肯定是他,严安清且静静等着接下来的御史台骂战。 可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不是王彦阳,是内史令粱玉瑶: “陛下,臣有本奏!”
严安清心头一凛,这一手棋下的精湛! 先让内史令开口,给大臣们定个方向。 臣子们无论对内史令,还是对玉瑶公主本人,都心存畏惧,聪明的臣子也都能看出来,粱玉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皇帝的想法。 在粱玉瑶的引导下,御史台的骂战肯定不会过于激烈,甚至有可能不会产生骂战,接下来可能会变成对廖书鸣一边倒的声讨。 严安清暗自喟叹:年轻的皇帝,很有手腕,可终究还是年轻。 骂战也好,声讨也罢,我自以不变应万变。 严首辅淡然一笑,对接下来的情势做出了预判:粱玉瑶上奏弹劾廖书鸣,何芳肯定赞同,皇帝肯定也是同样的态度。 皇帝和两名重臣意见一致,内阁肯定不能反驳,接下来必须妥善应对。 严安清的应对策略共分三步。 第一步,把事情应下来,但以仍需查证为由,把拟票耗住。 第二步,上奏重修浮州河堤,让工部担当重任,一来给廖书鸣立功的机会,二来让皇帝不能轻易撤换工部尚书。 第三步,待工部重修河堤之后,再将工部右侍郎及两名主事革职查办,廖书鸣功过相抵,自此大事化小。 三步应对,可称天衣无缝。 严安清神色淡然。 粱玉瑶开始奏报:“内阁次辅空缺多日,臣举荐都察院监察御史王彦阳,担任内阁次辅。”
严安清不淡然了。 他忍不住看了粱玉瑶一眼。 她没有说工部的事情,也没有提工部尚书的事情。 她说的是内阁的事情! 这是什么状况? 长乐帝道:“内史令所言,甚合朕意,王御史,你意如何?”
王彦阳俯身施礼道:“老臣愿肝脑涂地,绝不负陛下厚望!”
这是答应了。 长乐帝接着问何芳:“平章军国重事,卿之意如何?”
何芳回应道:“臣以为王御史为官清廉,为人刚正,是为内阁不二之人选,然臣以为,内阁事务繁杂,阁臣之数明显不足,除新任次辅外,臣举荐天章阁大学士喻国良、御史台御史邱栋才入阁!”
长乐帝点点头道:“我,那个朕,也是这般意思,内阁辛苦,不分昼夜操劳如是,添几个人手也是应该,内史令,你意如何?”
粱玉瑶道:“臣以为平章军国重事所言极是,今浮州汛情吃紧,北境战事将起,西境、北境各州县缺粮,诸事应接不暇,阁臣任用刻不容缓。”
长乐帝点头道:“说的是,刻不容缓,朕有心即刻下诏,就看严首辅能不能容得下新任阁臣?”
到了严安清说话的时间了。 可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事情变化的过于突然,三人配合的过于默契,严安清毫无准备。 按照他的三步应对来? 第一步先把事情答应下来? 内阁算上他,原本只有四名阁臣,如今突然添了三名阁臣,这事情能答应下来么? 这三个都是硬骨头,以后能听自己摆布么? 不答应? 皇帝、平章军国重事、内史令都开口了,不答应行么? 看严安清许久未语,长乐帝问了一句:“严首辅,当真容不下新任阁臣?”
怎么回答? 如果不答应就是容不下。 如果容不下,就证明严安清想操控内阁。 往小了说,这叫独断专权! 往大了说,这叫不臣之心! “陛下,内阁诸事委实繁杂,能得诸公相助,臣求之不得!”
没得选,必须答应。 这事能拖得住么? 拖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会坏了严安清的名声。 长乐帝道:“那便请内阁即刻拟诏,今日便让三位阁臣上任。”
严安清称是。 朝会不多时便结束了,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工部尚书廖书鸣相关的事情。 严安清回望着大庆殿,至今还没理清思绪。 待回到龙图阁,内侍吕运喜来催诏书。 严安清已经在朝堂上答应下来,只能让阁臣拟诏。 他感觉自己一直被人推着往前走。 待诏书拟好,吕运喜拿去批红,刚到申时,诏书下达,三位阁臣随即上任。 王彦阳、喻国良、邱栋才刚刚上任,吕运喜又送来十几封奏章。 这些奏章都是弹劾工部尚书廖书鸣的。 内阁原来的三位阁臣,都默然不语,等待严安清的指示。 但新上任的三位阁臣却没这个习惯,王彦阳看过奏章,当即开口道:“工部于河务之中积弊甚多,此事却当严查。”
喻国良道:“浮州去年新修河堤,一场春汛,便出险情,工部在此事上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
邱栋才道:“廖书鸣这贼子,贪赃枉法,今当拟诏,立刻将其革职严办!”
原本的三位阁臣一时摸不清方向,盯着严安清看了半响。 严安清不说话。 一名老阁臣,名叫冯俊怀,在旁插了一句道:“浮州水患未消,河务正是当紧,此事若在工部出了差池,恐有不妥。”
邱栋才冷笑一声道:“冯兄,依你的意思,以前工部还没出差池?”
冯俊怀连连摆手道:“话不是这么说,以前的事情,还得仔细查证。”
王彦阳道:“却待何时开始查证?”
冯俊海道:“这,自然要等首辅吩咐。”
喻国良道:“既是事事要等首辅吩咐,还要我等来作甚?多备几个书吏足矣!”
邱栋才道:“今日若不拟票,明日我自上奏,弹劾廖书鸣。”
冯俊海连忙道:“这怎么使得?阁臣岂能轻易上奏弹劾?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等严阁老裁断……” 王彦阳朗声道:“无论王某是不是阁臣,都是大宣的臣子,大宣水患连年不绝,若还是由廖书鸣掌管河务,岂不为大宣自招祸患?无论阁老允准与否,老臣明日必上奏章!”
“这,这……”冯俊怀不敢说话了。 如果这三名阁臣明日绕过严安清,上书弹劾廖书鸣,就证明内阁出现了严重分歧,也就意味着内阁彻底丧失了威信。 这种情况下,严安清应该辞去首辅职务。 严安清看着三位新来的阁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有办法压住这三位阁臣么? 有! 严安清当了十年首辅,他有数不清的手腕,有的是和这三个硬骨头周旋。 可与他们周旋容易,与另一人周旋太难。 当年以为他是个傻子,后来发现他不傻。 又以为他久居深宫,不谙世事,直到太子监国之时,才发现文治武功,太子各有手段。 而今又以为他年少,做事过于操切,待经历今日朝会,严安清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比他更聪明? 明知这事不占理,凭什么还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 凭着朝堂上看不见的规矩? 凭着规矩就可以不讲理么? 万一他也不讲理,直接动用掌灯衙门呢? 等见了徐志穹那天,无论讲道理还是讲规矩,恐怕都晚了。 罢了。 严安清自嘲一笑:“诸位,拟诏,严查工部尚书廖书鸣。”
廖书鸣的官职肯定保不住了。 能不能保住性命,却看皇帝心意。 诏书不难拟,无论新老阁臣,个个都是好笔杆。 拟好诏书,严安清看过一遍,命人送到了皇宫。 严安清如释重负,回到了太师府,踏踏实实睡上了一觉。 有些事情,多讲点道理,少讲点规矩,大家都省心不少。 比及黄昏,严安清睡醒,堂弟严安明送来了这个月的红钱和三张门券。 严安明在城西和城南各开了一座药行,生意做得兴隆,也全仗着严安清照应,每月的红利自然不能少给。 银子和上月差不太多,严安清也懒得计较,可这三张门券是怎么回事? 一张是莺歌院的,一张落花院的,还有一张是玉安馆的。 严安清皱眉道:“此物从何而来?”
严安明道:“礼部给的。”
“礼部给你的?”
严安清上下打量着堂弟。
严安明赶紧解释道:“我也知道,我这身份不能去这地方,可人家礼部说了,一月缴税过百两的铺子,给一张院子的门券,一月缴税过七十两的铺子,给一张馆子的门券。”严安清看着严安明,眼神之中带着疑惑,还带着拷问。 “这真是礼部给你的?”
严安明低下头道:“我哪敢骗您,真是礼部给的,我是不敢去的,这不干脆给您送过来了。”
严安明是一品太师,内阁首辅的堂弟,他没有资格去莺歌院么? 没有! 严安明不喜读书,没能考取功名,严安清为避嫌,也没给过他任何官职,作为严家一个不成器的男丁,严安明的任务就是打理生意。 纵使是太师的弟弟,他也只是白身,不管他有多少家财,没有功名也没有官职,在名义上,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 而莺歌院、落花院和玉安馆是礼部下设的教坊,而且还是顶级教坊。 像他这样的白身,不管出多少钱,都没有登门的资格,这就是大宣的规矩。 就算砸了大把银子,勉强登门,也是自讨没趣,那里没有适合他的圈子,一旦进了像莺歌院那样的地方,保证他的处境比楚信还要尴尬。 严安明拿着门券,低着头,不敢看严安清。 严安清抿了口茶,笑笑道:“既是你赚得,你拿去就是了。”
严安明连连摇头道:“我去那地方作甚,我去了也是遭人耻笑……” “让你去便去!”
严安明给堂弟倒了杯茶,“记得,去看看便好,少带些银子。”
…… 莺歌院门前,车水马龙。 长乐帝行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卖得出去。 工部尚书的家产,得等坐实了罪名才能查抄。 图奴的赔款,得等打了胜仗才能索取。 但徐志穹帮长乐帝赚的第一批银子,从今夜起就要到账了。 门券是白送的,但进来之后可得掉层皮! 掉层皮还别心疼,我保证你下次还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