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朝廷的赏赐下来那日,正逢湖田窑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俗称暖窑神。

  窑神乃童宾先师,事发于前朝,当时太监潘相任江西矿使兼理景德镇窑务,督造青花大龙缸,因烧造久久不能成功,对窑户和窑工鞭笞以至捕杀。

  童宾目睹同行们的苦况,朝着窑洞纵身一跃,终烧成大龙缸,却因此激发同行怒火,引发民变。

  朝廷为了安抚人心,在御窑厂仪门立祠,敕封童宾为风火仙师。

  以后每年一度,为了窑业兴盛,都要祭拜童宾窑神。

  这是个大日子,随着龙缸一批批顺利运送回京,封赏也在年节里下达。不光如此,随着封赏下来的还有一道旨意。

  新一任浮梁县令夏瑛将于年后三月正式赴任,安十九仍为督陶官,协理窑务。

  虽则京察还没开始,杨公却已获得破格提拔,万庆帝念他年事已高,督陶十数年劳苦功高,升任其为南直隶户部右侍郎,官至三品。

  南直隶为留都,太祖孝陵在此。前朝迁都北京后,仍保留南部京师,采用两京制,下设六部衙门和五军都督府,除了没有“献替可否,票拟批答”的内阁,其官署的职掌、分司依然遵守旧制,没有改变。

  算得上闲散衙门了,也是养老顶顶好的去处。

  万庆帝摆明了很是喜欢那件巨型龙缸。

  消息传回镇中,自免不了一场欢庆,一场无声的硝烟似乎就在徐稚柳那一个出其不意的“款识”中化解了。细想其中他对皇帝喜好的拿捏,对安十九好大喜功之性情的判断,每个环节算无遗漏,可谓精妙,令湖田窑诸位管事连连叹服。

  说起即将上任的夏瑛大人,大家伙也都议论纷纷。

  有人说他是个狠人,曾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也有人说,此番调任之前,他刚从西南荒芜之地历练结束,在当地整治豪强,教学开化,清除了不少陋习,据说其中火耗余粮一项,事关当地官员不菲的黑色收入,故而暴戾相争,惹出不小的动静,最终统统被他掐断咽喉,一时威名远扬。

  估摸着万庆帝看他管理一方庶务甚有心得,于是弄到后花园来,势要发挥其所长,将景德镇陶瓷发扬光大,令万国来朝,刮目相看。

  也有人不信,说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长相更是平平无奇。身高不足六尺,风一吹要倒,浑然一副干瘪蜡黄的小老头样。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过都是“传说”罢了。

  窑工们往常听着,权当故事听,听个乐儿就忘,总归那些大人物离自己很远,赶上如今年景,什么新官大管,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到这地界儿还不好说呢。

  于是也都唏嘘起来。

  “瞧太监那气性,吃这么大个亏,能善罢甘休?他干爹可是皇帝老儿面前的红人,捏着实打实的权力,就咱巡检司那帮掌兵的,平日里吆五喝六,眼睛长到头顶上,碰到那姓安的就怂了,一口一个安大人叫得比谁都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看门狗。”

  “是啊,别看杨公这回高升,那都是少东家的功劳,换作旁人,指不定什么下场。你们想想,杨公在这里经营了多少年,他安十九才来多少年,就这么着把人逼走了,新来的能撑多久?”

  “其实要我说,甭管他们怎么斗,当官的都是一家子,蛇鼠一窝。”

  “话不能这么说,杨公是个好官。咱们啊,是赶上好时候了,这些年仰赖着少东家能吃上口热饭,没有被欺压,但凡受了什么委屈,还有人主持公道,这种好日子我可不想失去。”

  “你怕什么?以咱少东家的本事,成败都还说不准呢!不就是个太监?”

  “说的是,子孙根都保不住的下贱玩意儿,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他再欺负人,我就弄死他。”

  “你要弄死谁?”

  清清冽冽的一声,顿时让酒桌上几个精虫上脑的家伙清醒了不少,余光中随之而来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拿走酒壶。

  那只手,不比从前清癯干瘦,如今有了纹理,也有了伤痕。

  徐稚柳环顾一圈,瞧着这一桌都是半大少年,口无遮拦,便不多加苛责。

  只酬谢窑神是大事,今日往来闲杂人等众多,未免惹来不必要的口舌是非,他还是做做样子训斥了几句,末了扫过方才喊打喊杀的黝黑少年,格外叮嘱一句,“小黑,好好干,明年争取进窑内学点手艺。我们这行规矩多,讲究手眼都要快,只一样,嘴不能快,懂了吗?”

  “懂、懂了。”

  想起适才的浑话,脑袋已经掉了一半,黑子突然冷汗涔涔,面色发白。徐稚柳便又打趣:“半下午就喝醉了,晚上还怎么参加暖窑神的仪式?”

  黑子眼睛一亮:“我、我们也可以参加?”

  他们只是打杂工,没有固定工种也没技术含量,随时可以换人,常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有时半月没着落,饿一顿饱一顿的,幸好徐稚柳心善,给签了长契,才有他们一口安生饭吃。

  于是这帮曾经乞丐窝里打滚的少年人,愈发地将他当成主心骨,凡事都敬着他,也只敬他。

  徐稚柳待他们也亲厚,将酒撤下,又叫人给他们换上饴汤。挤在这帮脏兮兮的杂工当中,他没架子,说话也温和,不疾不徐地听着就让人舒坦。

  “怎么不行?打杂工也是工,只要在窑厂里干活的,都有资格参加。待会挨个上去插炷香,也好祈祷火神保佑你们。”

  “真的?真的!少东家你可真是大好人啊!”

  “亏得有您,不然我们真是……”徐稚柳摇摇头,示意不必再说,让他们回去继续吃酒了。

  他们还不情愿,非抓着他也尝口饴汤,否则待这一轮轮酒桌过去,汤早就凉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口热菜。

  他无可奈何,就着黑子的碗浅尝了一口。

  饴汤是赤豆熬成的糖粥,软糯可口,甜滋滋的。

  徐稚柳当下唇角染色,那色泽艳丽,显得他整个人愈发丰神俊秀,叫人挪不开目光。

  黑子看傻了。

  大家伙见他傻了,更觉好笑。一群人挤作一团,笑话黑子没见过世面。黑子也不好意思,挠着头闹了个大红脸,一时间热闹满堂。

  徐忠从旁看着,凡徐稚柳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欢声笑语。人头攒动着,就似那都昌的江水,一波一波冲上河堤,没个消停。

  反倒他这边,除了管事并宗族里的长辈,只有几个御窑厂官员。大家不紧不慢啜着酒,说些有的没的,倍儿冷清。

  徐忠便忍不住地冷笑。

  他这个远房子侄,很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内外并驾,不说瓷商船商们,就连御窑厂那些专门伺候皇帝的能工巧匠,平素自诩手艺匠人,高人一等,见到他倒一水的谦和模样,还总给足面子,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少东家”。

  呵,哪来的少东家。

  湖田窑只有一个东家,就是他徐忠!

  徐忠倚靠在主座雕了祥龙的圈椅上,眼眸久久凝睇着那道青色身影,见他一桌桌走过去,一个个打过招呼,与人谈笑,既言行有度,又不失章法,端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这么看着,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穷酸潦倒的样子。

  是了,他能有今日,都是他给的。

  他凭什么?

  凭什么,竟敢越过他去,当起湖田窑的主?

  徐稚柳正同人相约年后去看红店,忽而背后一抹凉意,回头看去,只见酒席上个个喝红了脸,咿咿呀呀又唱又闹。

  他不知所以,只胸前泛起微妙的不适,刚要离开,又被张磊一把拽回。

  这一桌都是往常和他打交道的管事,瓷厂里,窑口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仰仗他们,徐稚柳不能敷衍,尽心地陪了一圈。

  待回到主桌,却是一愣。

  不知何时安十九也来了,约莫是徐忠请来的,两人浑如忘年交般,挽着臂谈笑风生。

  御窑厂的官员从旁作陪,时不时捧哏大笑,是一番别样的热闹。

  见他回来,徐忠拍着安十九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尔后大步走向他,笑道:“稚柳,快过来敬安大人一杯。”

  旋即有酒水递到面前,是一等一的青花五彩鸡纹小杯。

  斗彩鸡缸杯是皇帝御用的酒杯,平头百姓哪里敢用,于是就有了所谓的鸡纹小杯,花色器型一模一样,只大小规制略有区别。

  当然观器形就能知道,陶瓷制件越小越不容易烧制。

  比如这只鸡纹小杯,口沿的部分微微外撇,与底部的线条形成上下呼应。从外面来看,杯子没有“足”,事实上是把足做成内凹,隐藏了起来,这种处理方式叫做“卧足”。杯口其圆,圆到周正,有一种源远流长的方圆之感。

  要知道当一堆瓷土被摆在轮车上时,它是湿润的,要想它成型,就不可能太薄,胎体也做不到光滑和均匀,这就需要利坯师傅来修缮。当湿坯晾干后,师傅们进行线条的雕琢,器形的精塑,以及审美的传达,又是一次次与古人的深入对谈。

  譬若口沿微微外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很见功夫与巧思,因为杯壁本身就薄,口沿既要外展,就需特别小心,稍不注意变得平直,反而失去弯曲之美。更难的是,外撇的口沿比杯壁薄,虽追求了工艺的极致,但未免显得锋利,使用起来缺乏舒适感,通俗点讲就是实用性。

  于是,利坯的时候,师傅们既要讲究口沿外展有弧度变化,还要均衡其杯壁厚薄程度,既要保留其器形之美,还要考虑其在窑火里的变形。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往往经过千锤百炼,对瓷土的配比,淘洗和晾晒,对拉坯、利坯,画坯、上釉师傅们技艺的要求,对以上所有变化而产生的釉料配比和窑内火候的变化,每一个环节都精益求精,试验无数次,方才能有面前这只杯壁极薄且透光的鸡纹小杯。

  如此“瓷薄如纸”的绝美小杯,不被人用心收藏,竟用来盛不知所谓的和解酒。

  徐稚柳只觉荒谬。

  “白日不饮酒,这是我的规矩。”

  他将鸡纹小杯往回推,纵然动作轻缓,那满溢的酒水还是往外倾洒,跌出杯口,又挂在杯沿,沿着杯壁,散发出馥郁浓香,叫人垂涎。

  若是好酒之人,定是一滴舍不得浪费。

  可徐稚柳只平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那酒到底落下去,砸在安十九的皂靴上。

  安十九收回目光,嘴角噙笑:“少东家还是不肯给我面子。”

  “他敢!”

  徐忠上前,一把捏住徐稚柳的手腕,将那鸡缸小杯推回去。

  好不容易逮着的机会,借暖窑神请来安十九,为龙缸款识一事他再三赔罪,喝得双目赤红,安十九方才松口,表示可以冰释前嫌。

  结果他倒好,摆谱没边了是吧?

  因这一出,堂屋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徐稚柳手腕发痛,稍一动弹,就被徐忠重新压住。看得出徐忠已然半醉,手间没个轻重,那力道压下来,全然是积攒日久的怒气。

  徐稚柳知道徐忠对他不满,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满,不管是阿鹞的婚事,还是他自作主张书写龙缸的款识,亦或不听劝,非要和安十九对着干。

  这些他自以为是的主张,想必都拂了他的面子,他作为一家之主,作为长辈,作为湖田窑真正的大管事的面子。

  至此,徐稚柳明白了什么。

  他安静地看着徐忠,徐忠目光微有闪烁,却强撑着没有避开,那里头布满鲜红血丝,载着老头难以启齿的尊严,徐稚柳哪里忍心?于是抬手,鸡纹小杯里的酒水被一口饮尽。

  尔后他温热的手掌,轻轻包住鸡纹小杯。

  徐忠则往椅子上一瘫,陡然没了力气。

  安十九看了一出好戏,笑得开怀:“到底是咱大东家说话有份量,年轻人就是缺少磨炼。”

  徐稚柳不置可否,转向徐忠说道:“徐叔,晚间还有祭祀活动,我先去准备了。”

  徐忠点点头,没有看他。

  徐稚柳环顾一圈,用眼神给诸位管事打招呼,管事们方才如梦初醒,重新招呼客人,堂口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徐稚柳才要往外走,忽的小腹一阵剧烈抽搐,随即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

  这些年来他忙于窑务,饮食向来不大规律,小腹偶有阵痛,每每用完饭食就能缓解,索性没放在心上,只这一次显然和从前不一样,来势凶猛,叫他一下子止住脚步,单手撑桌,方才能维持平衡。

  这么一来,手腕用力,方才被徐忠捏住的部位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他不想被人发现,勉力忍受着身体多处的痛楚,余光瞥过袖中的鸡纹小杯,嘴角不自觉微挑。

  真好看呀,没有被糟蹋。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

  “暖窑神活动还早着,少东家且等等。”

  安十九一步三晃的,走得慢悠悠,至方才几个打杂工身旁,目光扫过一桌,继而漫不经心地停在黑子身上。

  打杂工们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眼瞅着方才那一出,个个缩起脖子。

  唯独黑子恼他逼徐稚柳喝酒,狠狠瞪了安十九一眼。

  安十九啧啧嘴:“这小子气性不小啊。”

  徐稚柳移步挡在黑子身前,问道:“公公还有事?”

  “无事就不能同少东家叙叙旧吗?”

  “恐怕你我不是能叙旧的关系。”

  “呵,少东家当真年少有为。”

  瞧瞧这副清高样儿,当他是什么贱泥巴?安十九笑意越发和煦:“听说你近日要回乡祭祖,左右本官没什么事,想同你结个伴,不知你意下如何?我曾在御窑厂的记载里看到瑶里盛产釉果和丕子,其开采过程煞是有趣,当地也有不少美食,遂心向往之。你若应下,龙缸款识的事儿,咱们就一笔勾销,如何?”

  徐稚柳微微一笑:“公公这是威胁我?”

  “哪里哪里,我只是钦佩徐少东家才智过人,想亲眼看看养育你的一方水土,领略其中风采,也好努力上进,与少东家共谋前程。”

  “公公说笑了,草民承受不起。”

  “当日在鹤馆,我所承诺的都还作数,少东家不妨再考虑一下?”

  徐稚柳没有应答。

  安十九是只骄傲的铁公鸡,显少有什么低姿态。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主动讲和,必藏算计,他细细过一遍镇中近况,杨公有了归处,朝廷也喂他们吃了定心丸,待到夏瑛大人就任,其才干了得,安十九必不是对手。

  届时功成身退,近在眼前。

  徐稚柳略一拱手,作歉状:“恐怕要让公公失望了,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且瑶里地小,无甚新鲜。”

  “是吗?”

  安十九似乎早有预料,并无甚失望,只眼神间流露几分遗憾,“看来我无缘领略瑶里的风光了。”

  年轻学子的骨头到底是硬,比瓷石还要坚硬,既这么着,不肯弯腰,只能折断了。

  安十九错身之际,附在徐稚柳耳旁,低声道:“要我说年关事多,徐忠年迈昏庸,湖田窑怕是离不了少东家。既乡下没什么新鲜,那你扫完墓可要早点回来了。”

  说罢,他甩甩衣袖,大步离去。

  插在堂口两侧的飞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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