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不待纪衡遣人来宣,宝瑛已经自动自觉的洗漱停当,随时准备随纪衡出门。摔了东家一个大跟头,东家没辞掉她,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自己定当有觉悟少吃饭多干活啊,还当自己是一等候爷家的大小姐么?泉婶冷眼旁观这小子,说话办事,斯文有礼,就连洗漱都那么一板一眼,还知道拿青盐蹭蹭牙齿。“哎!想来也是一个贵介公子,谁想竟遭了大难!”
她忍不住在心底嘀咕,愈发觉得昨晚是自家那个善于挖坑害人的公子欺负这哥可怜的孩子。纪衡自是不知刁奴心中所想,他也无暇顾及了,刚到衙门,纪衡还没在椅子上坐定,就接到邸报,继达州徐天德、东乡王三槐造反之后,九月廿二,也就是昨天,罗其清在巴州响应王三槐也举起了反旗。这一消息,惊的纪衡顿时呆立在当场,一筹莫展。看着纪衡犯愁的样子,宝瑛却甚是觉得奇怪,纪衡只是达州通判,应负责的是钱粮、车马的征集,剿匪靖边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呀?于是她扭着眉头,不解的问:“公子,论理这事不该您操心吧?您该将此事报与上峰。由他来定夺。”
她在报与上峰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意在提醒。闻言,纪衡猛然抬头,眼中寒光四射,他阴郁的看着前方,咬牙切齿:“报与上峰?”
他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两天了,在这衙门里,你可看见上峰了?”
他眸光一闪,斜斜的瞄向宝瑛,语带嘲弄的问道。宝瑛愣怔了一下,但很快的,她的脸色就变了,她确实是没有注意,经纪衡这么一提醒,她就恍然明白了,怪不得这两天她和纪衡忙里忙外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呢?纪衡待她做的这些事本该是知府的职责所在啊,而她从未见过知府大人,就连知府的妹夫黄柏庭也销声匿迹了,一个念头跳上宝瑛心头,她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难道、难道知府大人弃城跑了不成?”
由于这个猜测太过震撼,以至于她的声音都有些颤颤巍巍的了。“哼!有何不可!”
纪衡重重的哼了一声,语气寒凉无比。知府都跑了,达州局势如何可见一斑。可是纪衡还在!宝瑛看向纪衡的目光有了些复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那你还在。”
静默片刻,说不清是疑问还是陈述,宝瑛就这么突兀的来了一句。“无官之地,我便是官,定不能让那起子小人小瞧了我纪玉山!”
纪衡重重的一掌击在案几上,站起身来厉声说道。神情之间既有坚毅,也有愤慨宝瑛咬了咬唇,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忽然之间,她觉得这个欺负孤女的纪玉山也不是那么讨厌了。沉思片刻,纪衡缓缓的说道:“他既来之,我便剿之!咱们会会吧!”
目光狠厉且执着。九月廿三下午,又一份邸报不期而至,同是九月廿二,通江的冉文俦也举反旗响应“东乡白马”,至此,达州周边共有举着白莲教乱匪旗帜的所谓的义军十余支,他们概以白巾裹首,分别占据山区险要,筑垒防守。达州与它相邻的东乡县城成了遥遥相望的两片孤城。接到邸报,纪衡远没有上午那么失控,他早已经冷静下来了,防着乱匪攻城,他将紧急招募的五百多乡勇分别派往四个城门,再令每个城门将分配到的乡勇,分成小队,轮班倒换,日夜防守,城门进出皆不允许,防止有细作混入混出。这达州县城也是麻烦,城门居然有四个。相对于这么多的城门,纪衡手中乡勇的确是不多,好在,纪衡算学不错,一顿分派下来,他居然还余下了四十多人的机动部队。乡勇是分派好了,但是蛇无头不行,兵无主自乱,每个城门的乡勇还必须选出几位有谋略、有担当还得功夫好的管事才行。如何选出合适的管事,这是纪衡现在面对的难题,事实上,他出身于文臣世家,自小学的是《四书》、《五经》、《中庸》、《大学》,习的是经邦纬国,治国良策。兵书他倒是也读过,但从未应用于实际,也就是纸上谈兵,选将于他而言却是更从未想过的了。俗语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这一点纪衡是知道的,但从五百多人中选个合适的人指挥队伍,纪衡觉得无处下手,书生若是选个魁首,倒还好说,每人作一篇文章,豁出去自己挨些个累,逐个看看便罢。可是武将呢?不仅要看功夫还要看谋略,这个怎生甄选呢?若是能多给些时间,笔试再加比武也不是选不出合适的管事,可是徐天德、王三槐就在城外,没有那个时间!纪衡都快愁白头发了。宝瑛倒是想给纪衡提些个建议,平素里,她偶尔也在书房里听听父兄谈论如何知人善用,她想把自己听到过的那些理论和纪衡说说。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宝瑛打消了,是啊,暂且不说有没有用,她如何和纪衡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她可不敢曝露身份,纪衡在她心里的形象实在是太差,前次给她的教训她还记忆犹新呢。思前想后,宝瑛打定主意,随他自己去烦吧!是战是退,她就跟定泉婶和珠姐了!也就是一个女子而已,哪来那么多的忧国忧民的情怀呢?况且,大清的江山自有父兄和纪衡那样的爷们去忧心,自己个还是想办法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吧!本以为四门带兵管事的甄选会让纪衡烦上一阵,出乎意料的,晚上回府的时候,纪衡好像忘记了这件事,他此刻居然带着一种近似轻松的神情坐在那里将几分军情邸报翻来覆去。看上去竟有几分翩然。宝瑛,在他对面坐在一张高高的黄梨花木的雕花椅子上扮作纪衡的小厮,纪衡和她说了,只要做好衙门里的事情,晚上就在这屋子里做做样子即可,“一切都由我自己来做!”
纪衡说。百无聊赖,宝瑛瞪着亮晶晶眼睛开始琢磨纪衡,下午他还很烦,似乎还有好多事情悬而未决,怎么就这么两个时辰就都解决了么?自己一直就在近旁,也没看见他做了什么啊?想着想着,宝瑛的思绪又转到了别处,她想:这纪衡着实让人摸不透呢,耍起无赖像只老狐狸,闲暇下来,竟又透着教养极好的翩翩书生气。看着他的样子,宝瑛想起了京里的二哥宝麟,虽为满人,但是费莫家的孩子相貌都很不错,再加上宝麟的文采也是不错,在贡院下场比试并不输给汉人,所以宝麟二哥便是京城闻名的十公子之一。不知怎地,宝瑛觉得这个纪衡此时的神情做派竟和二哥宝麟很相似,“可是他总是满面风霜,皮肤也黑,自是不如二哥风流倜傥!”
思及纪衡和宝麟有些相似,她心底忽又有些不忿,于是她又在心里加了这么一句。她就这么信马由缰,浮想联翩,浑不知纪衡已经抬眼看了好几下,“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自邸报后面传了出来。宝瑛愣怔了一下,恍然醒来,“也没什么,只是好奇你怎么不想勇营管事的事了!”
她说。“呵!”
纪衡唇角微微勾起,淡淡一笑,那笑容却也明朗,晃得宝瑛一瞬间有那么点失神。纪衡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邸报,轻描淡写的说:“原是想这个,我解决了!”
待宝瑛直起耳朵等他接着说下去的时候,他又没了声音。宝瑛气结,瞧,她就遇上了这么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你舒服喽,吊人胃口,她偏就不问了。宝瑛气哼哼的把脸扭向一边,又静默片刻,见纪衡仍旧不说话,宝瑛却说:“谁稀罕知道!”
见纪衡仍旧不吭声,宝瑛愈加气恼,她摔了下袖子,站起身来,“你若没事,我就去睡觉啦!”
纪衡却悠悠然的合上了面前的邸报,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案几,笑眯眯的但异常清晰的说:“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么解决的么?很简单,我便是守将,全城大小事宜一切唯我以马首是瞻!”
“你?”
宝瑛觉得不可思议,她瞪大眼睛惊讶的看着纪衡,良久,她似是劝说,又像质疑,她说:“人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莫非你以为看了两本兵书,便会领兵打仗不成?”
纪衡却并不在意宝瑛的质疑和不信任,他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直视宝瑛,“你只道本官是个书生,却不知本官实为一将首!”
他的嗓音虽低沉喑哑,但是充满了自信。此时达州通判纪衡纪大人坚信,即便是在上峰弃城逃走,没有守军的情况下,他也能凭借临时招募的乡勇,守住城池,直到援军到来。不知怎地,看着这个看起来还有几分羸弱的大个子书生宝瑛居然对他生出了几分信心,无他,他自信满满的神情,宝瑛曾经在自个阿玛一等候勒保的脸上瞧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