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德瑛会就着他和孙士毅的关系继续说下去,可是,谁知道德瑛话锋一转却说道:“四川匪乱源于民怨沸腾啊!”
听德瑛这么说,纪衡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过一个小小的通判,掌管的是地方的钱粮,连一方掌印都不是,就算是再暴政不仁也不至于引起四川一省的民变啊?他神色古怪的瞧了一眼德瑛,那老德瑛倒是老神在在,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猛然间,一个模糊的想法浮上纪衡心头,他禁不住又凝神盯着德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德瑛觉得眼前这个青年倒是颇有心计,不抢话,知道静观其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识相的人了。不过,又能怎样,再有心计,如今也只是鱼肉而已,他并不将纪衡放在眼里,继续循循诱之,他说:“我还听说,就是因为没有援兵,才使得纪大人孤悬敌后长达半年之久,期间几欲城破!后来多亏了英善大人前去增援,才解了达州之围,但终是寡不敌众,最后,达州、东乡还有开县终是失守了!嗨!”
说罢,德瑛还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纪衡听的眉头一跳,他不知道德瑛是真的不知道内情还是故意颠倒黑白,明明是英善不肯救援怎么变成了英善前去增援了呢?那么不肯救援以至于最后让东乡、达州和开县皆尽失守的罪人是谁呢?想到这里,纪衡看向德瑛的目光变的复杂了,可是德瑛仿佛并未发觉,仍然笑眯眯的对纪衡说道:“纪大人以为错在谁呢?”
骤然发问让纪衡心头一紧,他似乎是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如果做了那种回答也许他就能逃过此劫,安心的在京城另谋职位,筹谋一番或许可以顺利地迎娶宝瑛为妻。可是,孙士毅那清瘦干枯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其实,他也只见过孙士毅一面,还是在孙士毅刚到四川的时候,知府冯大同派他去参见的时候。彼时,他刚走进成都的总督府的大门儿,便有一块肇庆出产的端溪砚摔到了他的脚边,总督府的大堂里还有孙士毅厉声的呵斥声,他留了个心眼儿,没再往里走。却原来是他的邻居,开县的知州戴如煌。他送了孙士毅一块砚台恭贺孙士毅履新。本来这也没什么,上峰和下属之间互送个小礼物,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戴如煌在砚台里面还夹了一张大额银票,他这是想干什么啊?那时他也只当孙士毅在众人面前苛责戴如煌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可是从日后孙士毅在四川的表现来看,孙士毅倒还真是个刚直的人,纪衡还真是很佩服孙士毅的为人的。他想了又想开口说道:“首先,孙士毅大人自五十六年履四川总督任后,鞠躬尽瘁,在川地民间就有‘劳不知倦,廉不知贫’的美誉;另外,达州、东乡、开县失守,下官认为并非是救援不利,而是四川一省根本是无兵可调!反倒是后来皇上派英善驰剿川匪,而英善大人只带了五百将士……”说到这里,纪衡停下来,至于是谁的责任,他认为他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就看德瑛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谁知道,德瑛却挑了挑他的八字眉颇有兴味的说道:“哦?说道英善我倒是想起来了,听说英善上了折子弹劾纪大人,说是……”德瑛故意用手指敲了敲额头,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终于,他好像想起来了,他接着说道:“说纪大人在四川私募府兵!”
闻言,纪衡大惊失色,他知道英善弹劾他的罪名是挑唆士兵哗变,这个罪名已是不轻,可是并不至于就要了他的性命。可是私募府兵绝对是要砍头了,凭什么地方官要私募府兵?要说不是谋逆都没有人信!这可是犯了圣上的大忌。纪衡马上意识到了危险连忙正色答道:“大人明察,下官招募的是乡勇,成立的是达州当地的勇营!并非是府兵!”
德瑛立马接道:“既然纪大人说过,孙士毅没有救援不利,那纪大人为什么还要招募乡勇呢?”
纪衡也马上接道:“下官不是说了么?四川一省无兵可调!”
“哦?那兵哪?”
德瑛终于等到纪衡这句话了,他微微一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悠悠的问了一句。“兵……”纪衡一下子梗住了,他忽然发现,他掉入了德瑛的圈套之中。他若是说,兵被调到云南剿倮匪了,那么错的是谁呢?谁能让四川的八旗和绿营都去驰剿云南的乱匪呢?当然是当今圣上了,皇上怎么会有错呢?就算有错,谁敢追究呢?难道,要承认那些他招募来的乡勇是他纪衡的府兵么?小小通判,要府兵何用?谋逆么?这点斤两还真不够看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这个通判可能与白莲教乱匪有勾联,否则募府兵何用?若不承认是府兵,只说是乡勇,那么他招募乡勇的原因就是总督救援不利,他纪衡只能自救!目前来看,似乎只有承认这一条才是最有利的。但是就要对不起孙士毅大人了。纪衡深吸一口气,真是左右为难,德瑛的算盘果然打的精细,他竟然避无可避。他只怪自己大意,说错了话。可是就算是没说错又能如何?德瑛必定有一百种法子把他引到此处,以有心算无心,他注定躲不过。纪衡也已看明白了,今日一役,目标并不在他而是远在四川的总督孙士毅。看来是有人要给孙士毅下绊子了,而他不过刚好撞了过来,成了其中的一枚棋子。他知道,活路只有一条,就是指证孙士毅救援不利,自己在达州招募的是乡勇而非府兵。那么,届时,责任全在孙士毅,是革职、是问罪,都与他纪衡无关了。而其余的两条路就都是行不通的死路了。他知道,此时宝瑛必定是哭红了双眼,但仍然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托人救助于他;他知道,如果他死了,那么宝瑛注定是孤苦一生了;他还知道,泉叔泉婶虽是他的下人,可是他们俩的后半生全都系在他的身上。他不能走错路!德瑛两眼半暝,纪衡的神色变幻他尽收眼底。早在拿到纪衡案卷时,他也详细和达州来的几个乡勇打听过纪衡,那些乡勇,尤其是那个赵毅对纪衡无不交相陈赞,居然还告诉他,在达州城里,那些富豪乡绅都称纪衡为“纪狐狸”。不过狐狸不狐狸的,又能怎样?如今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左思右想,纪衡拿定了主意,他垂眸看向桌面的细瓷茶碗,刚刚进门时,忌惮德瑛是刑部侍郎,他是恭恭敬敬的,连差役奉上的茶水他都没敢喝。如今呢……他侧着头,伸出了手指细长匀称的手,轻轻的握住了茶杯,姿态优雅蹁跹。见他沉思不语,德瑛便又追了一句,“纪大人怎么不说话了呢?”
纪衡淡淡一笑,并不接话,他拿起茶杯轻轻的啜了一口,是涌溪火青!冲泡的功夫恰到好处,只可惜有些凉了。这德瑛还真是会享受呢!德瑛久久得不到纪衡的回应,不禁有些不悦,他抬眼看去,见纪衡竟无比陶醉的在那里品茶,他不由得冷哼道:“纪大人可要想好,说错了话,以后怕是没什么好心情品茶了!”
纪衡看向德瑛,没有半分恭敬之情,他依旧笑着,即便袍子上沾染了些许污渍,仍无损他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风范,他笑盈盈的对德瑛说道:“差点被大人唬了,英善的折子早在年前就已经送到皇上的御案了,他参本官的罪名是不肯配合他剿匪,挑动士兵哗变!并不是您说的那样!况且皇上早有问罪旨意下来,皇上金口玉言怎会随意更改呢?”
德瑛一愣,他可没料到纪衡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不过也只是一瞬,明白了又能怎样?他呵呵一笑,漫不经心的说道:“那又怎样,人嘴两张皮,我想怎么说便怎么说!现下可是由不得你了,大人要好好想清楚,可别选错了路!”
纪衡也轻声哼了一下,他理了理袍子,优雅的翘起了二郎腿,目光里满是讥诮和不在意,他说:“选哪条路能逃得了一死呢?我一不是您的心腹、二不是您的故旧。您就敢这么着和我直言不讳的商议如何陷害朝廷的封疆大吏,您并不怕我不能保守秘密!什么人能保证不泄密呢?唯有死人吧!再看大人给纪某安排的罪名,私募府兵呢!大人也没想让纪某活着回去吧!”
德瑛见纪衡竟然能洞穿一切,倒还起了几分爱才之心,可这种惺惺相惜也仅仅是片刻。他冷笑道:“若是听话,兴许还有活路!”
“活路?”
纪衡不屑的接道:“大人最好还是事先打听好,不要以为纪衡是孤身一人,您就要随便拿捏我,要知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纪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纪某在四川六年,管的虽是钱粮,但是讹讼套供还是有一套的,要么您就弄死我,否则,纪某这颗大雷您还真就顶不起!不就是个侍郎么?”
笑话!真以为他纪衡是贪生怕死之辈么?十多年寒窗苦读,这点气节他纪衡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