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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23上:战丰县群龙无首,借二士故友相逢(1 / 1)

“…瞎猪狗,再着人去!”

魏博行营兵马使薛尤酒上了脸,已经恶声恶气的骂人了。他的大帐内胡乱铺着苇席,堆堆叠叠的坐着人,人人都在舞拳吃酒、拍腿骂人、清歌哼曲,甚至有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了,众人都不劝,滚过来了就趁机踢上一脚,实在踹不开,便另寻一处坐下继续吃。

不独薛尤的这个帐子,魏博军五个营寨的主将大帐无一不是这么个酒气冲天的景象,就连扎在丰县北城门外的五千人的前寨也是如此,只不过在濠垒上下多了几队逻哨。今年夏季的日头毒,白昼难熬,酒越吃越火躁,便渴着这夜间的清凉将息身子!

薛尤又灌了几碗酒,再次拍着案子大嚷起来,各种声音才断断续续地停了,一个肥大、半脸胡须的绛衣军官倒还站了起来,他一直在拟着女腔在唱,现在他抖肩抚胸地对着薛尤继续唱到——

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唱完还向众人抛了个媚眼儿,当和薛尤再次对上眼时,他还将眼睛特别柔媚地巴眨了几下,然后身子一斜跌在了一条人腿上,鼾便起来了。薛尤将手中的酒碗掷过去,嚷道:“拉下去,灌一斛马尿!”

旁边便跌跌撞撞起来两人,将绛衣军汉掖起,摇摇晃晃地出了帐。很快便听到了摔倒声,闹了几声便没动静了。帐子里却又打雷似的起了鼾声,薛尤有些怒不可遏,寻不着酒碗,索性将酒坛也摔了,摇晃着站起来,嚷道:“瞎猪狗,呆猪狗,着个人去!”

可是一帐人都是大眼瞪小眼,完全忘了“着个人去”做什的来!

“啪!”

有人将脑门拍得脆响,舞着手道:“女娘!着个人去城中——要女娘来燥脾!”

众人便也想起来了,便纷纷嚷骂起来:“是了,史胡儿这牲口,恁的不了事!李圆那厮莫不敢拒?拒了便掳不着个来?含鸟乖孙,哪里掳去?哪里有人家?”

众人只顾着乱扯,却没人往帐外去。薛尤便骂着起了身,地上的人也不避,都不乐意动弹,由着他两只赤脚胡乱往身上踩。薛尤好容易一脚踩着了地,才要抬脚,不想脚下那厮翻了身子,捞枕儿似的一把拿住了后腿,身子本来就不稳,这下便着实跌了下去,睁着眼的都笑了起来,有的更是动起了手脚。

薛尤正挣扎着,帐外钻进一人来,是史胡儿!便有人嚷道:“胡儿!女娘可有了?”

史胡儿将袖子往脸上一擦,在脸上抹出一道殷红的道道来,跺着脚嚷道:“薛仁贵可在?了不得了!”

这个“薛仁贵”便是薛尤的浑名,依他自家的说法,薛仁贵是他的五代祖,当年他祖父薛嵩随安禄山反了玄宗皇帝,后又归了代宗,封藩在相州,身殁后叔祖争位,军州大乱,地给魏博老太保吞了(注:魏博帅田承嗣,死后追赠太保),他们一家人也就给掳到了魏州。可魏博人都不信他这口话,倒唤他作“薛仁贵”耍笑。可何全皞这狂小厮便是看他好,这次出军便使他充了兵马使!会解事的说,何全皞年嫩无德无威,惧节旄为人所夺,所以才要借重朝廷,所以才要出兵助逆,所以才选中了不为人所重的薛仁贵!(注:魏博帅何全皞,何进滔之孙、何弘敬之子,三年前嗣父位)

薛尤越要挣起,众人便越是拖扯,都没在意史胡儿的话。史胡儿急了,铿地一下拔出刀来,大嚷道:“闹什鸟的!李圆杀出来了,在打前寨,赵文玣都唤娘了!”

帐中一静,很快就有人跳噪起来:“值娘贼,阎王不动鬼来咬,屠了他!”

便踢打起人来。众人纷纷挣起,摸着刀仗便往外赴。薛尤倒有些使不上劲儿来,说白了,他其实和节度使何家祖孙三代一样,是外来的和尚,与这厮们不一样,在军中没有恁多的内兄弟、外兄弟,以及各种亲朋戚友,死谁也不会伤筋动骨,伤心掉泪!(注:何进滔本是灵武人,夏州兵马使何默之子,投依田弘正客居魏州,史宪诚为牙军所杀,因受推为帅)

庞勋是四月九日离的彭城,夜行昼宿,两百里不到的路,行三四日才到,匹马进城与李圆一碰头,便看出了魏博军的破绽,近城的前寨虽说有五千人,可后面四个寨子离得远了些,而且没有迹象表明薛尤已经觇知了自己的行迹。他当即下令将魏博前寨围起来,再遣梁丕伏下一支兵马,以待后四寨来援。一切如有神助,这里还没使弄起来,那边人马便赴了过来,全然不知,伏兵一发,很快就留下两千来具尸体退了,直到天明,也不见再有援兵过来。轻轻松松便斩得一寨敌首,金龙军是士气大涨!(注:魏博后四寨,一寨两千人)

但是过午后,庞勋便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他对魏博前寨的围而不攻,给了寨中太多喘息的时间,这些桀骜不驯的魏博人可不是羊羔,他们的祖辈随着安禄山父子攻陷过两京,随着史思明父子大败过九节度之军,攻陷过东京;随着田承嗣归顺朝廷,割据魏博,随着田悦、田绪、田季安、田怀谏屡叛屡乱;随着田弘正归朝,又随着史宪诚逼死田布!一百一十四年来,他们一代又一代的,抓着兵仗降生,枕着兵仗过活,傍着兵仗入土,没有人比他们更熟知刀尖上的味道,也没有什事比厮杀作战更让他们得心应手!(注:田布,田弘正之子)

围攻从晨时开始,一直在继续,金龙军几番缘垒都吃杀退了,庞勋有意开了生门,敞开缺口诱他们突走,可是这厮们似是瞎了头眼,没有一个往外冲,自觉的填补缺漏,拼着命往枪箭丛密处杀。庞勋的眉眼蹙得很厉害,将不能,卒不勇,军令不严整,上下不同欲,则做不到“吃围不乱,有缺不走”!而将能卒勇,军令严整,上下同欲,则五千甲士不难抗数倍之敌,故兵法云:十则围之!十则围之者,兵非十倍于守敌,则不能必胜也!李圆说魏博士卒骄横,薛尤、赵文玣性弱,皆不能服众,看来不然!

庞勋看了看曹君长,问道:“真人,可有法速破此寨?”

曹君长道:“彼气不衰,难以速下!”

庞勋转了头,他是悔不该没将周夫子携着,望气占星,于战何补!若入晚前不能破下此寨,薛尤再攻过来,以逸击劳,则败之必矣!想到这里,庞勋取了一支箭便唤起人来:“持我此箭,请周前辈速来军中,一日能至则一日至,勿耽搁!”

传令兵拜接了。曹君长道:“明王,待周夫子至,贼寨已下矣!且周夫子身弱,不乐军旅!”

庞勋不理这话,唤住那卒子道:“你唤什名姓?”

卒子拜禀道:“回禀明王,小人时溥,本州本城人,就在下邳门内住的!”

庞勋道:“本王记住你了,好好传命,若有迁延、错讹,本王诛你一宅!”

卒子诺诺连声的去了。这厮不知是谁擢用在此的,一看便知是个新卒,不严辞吩咐,怕也不知这传令之任至重!

庞勋随即上了马,拽着亲队向前驰去,天黑前不能破下此寨,便只得撤入城中,届时如何破敌,还得与周重计议!

从昨晚警鼓响到现在日斜,赵文玣一直没有歇着,拽着亲队是哪处有急便往哪处站,兵足则援以声气,兵不足便往上填。他从来无勇名,也无心为上国死战(注:上国指朝廷),只是现时不合走,后四寨具体什情形也不知道,一出寨子军必溃的。马还没有勒住,军将乐行达便粗着脖子嚷了过来:“都将,徐贼愈发凶了!他娘的薛仁贵,我丁八他娘的,一个援兵也不遣过来,莫不成真吃屠绝了?”

赵文玣摘了酒囊抛过去,下了马。

乐行达仰脸灌了一气,叹声道:“死便死了,只是心疼儿子!我是吃鬼扑了,竟将了他来!”

这厮很肥,面目也显着粗犷。相比之下,赵文玣却有几分儒气,胡须也薄,问道:“大侄可好?”

乐行达道:“吃了箭,我使他帐里歇着去了,现在也不知如何了!”

赵文玣道:“那瞧瞧去,这里有我!”

乐行达便去了。

他心疼儿子,谁不心疼儿子来?他吃鬼扑了,谁又不是吃鬼扑了!这些年河北也还安定,像自己一俦三四十岁的,有几个经过真的大阵仗,更不用提乐从训这班十几二十的少年人了。自己倒是赶上了武宗皇帝讨昭义一役,也是个少年人,不是父辈将护着,也就死了。本来这兵可以不出的,隔岸观火,岂不妙哉?况且上国也没有这意思,可何全皞一定要拿个把式,得些忠义之名。众人便也不好拧着,出境便吃长安粮,得些赏赐也不坏的。也没人想做田弘正第二,不然丰县早就破下了,不想庞勋这厮全不识此意,竟舍了康承训、曹翔扑过来乱咬,哎!这亏吃得可不小!也是自家思虑不到,以为康承训既在柳子,庞贼必无北来之理!

“赵大叔!”

身后有人唤,赵文玣转了身,却是韩简,便笑了过去:“大侄,这乱穿什的?”

这青年小校便跳下马来,甲胄啷啷,脸上漾着一股英气,笑道:“寨东退了,我往寨西看看,之前听着鼓紧!”

赵文玣拍了拍他的披膊,道:“这挨了不少刀呀,可着意些,你爷可托了我的!”

韩简应了,说了两句话,跃身上了马。这厮的爷是牙军大将韩君雄,昭义之役,便已是何弘敬麾下的军将了,如今又佐其子,在衙中可谓举足轻重,因此才使了他押一部兵往来游奕,可这小子却牛犊一般,全不知个张驰之法!

韩简真是没有留力的想法,他今年已二十五岁了,在此之前,他还没有经过真正的战阵,而在今日黎明之前,他还没有经过恶战。他是耍着弓刀,听着四圣故事长大的,这场厮杀于他而言已是大大迟了!(注:河北以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为四圣)

前寨四门,除了北门其他三面都不轻松,壕沟早已填上了,有门处给尸体堆得成了墙,没门处也愣给破出好几个缺口来。待韩简赶过去时,寨西一个断垒处已经短兵交上了,不足十步宽的地方,双方都层层叠叠的布着人,前面的人不倒下,后面的只能干吆喝,箭已不够用,零零散散地射出去也不管用。韩简也没往前凑,从左近上了垒,眼睛还望在厮杀处。亲从突然嚷了起来:“郎君,兀那不是金龙旗?”

韩简转了头,一眼便望见了那面赤红大旗,上面的扑翅金龙映着斜晖分外耀眼。旗子底下,一丛人马拥着个帘须方脸的赤袍大汉,或者便是庞勋了!之前便听人道彭城闹说什“汉高祖,降金龙。册明王,庞有功。蚩尤旗,大神通。汉雄风,运再隆”的,亲眼见着倒是第一回,流矢取箭注弦!

也是凑巧,庞勋刚好踢马上前,挥着鞭子去抽几个擅退的士卒,一鞭子过去,便抽在了韩简的来箭上。庞勋一惊,举目寻看之际,第二支箭又到了,不是流矢,显然是看着自己来的,他急忙将身子一伏,勒转了马。金龙旗往后一退,金龙卒便也纷纷跟着往后退。一轮抢攻总算又过去了,魏博人欢噪了一阵,插了刀枪,纷纷坐地吃喝。

韩简从垒上下来,便听到有人唤,转头一看却愣住了。那壮汉将长刀与盾牌顿在地上,抹了抹脸上的血污,笑道:“可识得了?”

韩简流矢过去了,欢喜嚷道:“罗六哥,怎的声也变了!”

罗弘信道:“拼死发喊,可还有酒?”

韩简流矢解了酒囊递过去:“六哥,真个好厮杀!我却捱不上,衣甲还是出箱样!”

长叹了一声。罗弘信哈笑了几声,道:“徐贼穷寒,捱上了衣甲钱也赚不回,六哥这身是废了!”

便张臂晃出响来,他胸前左右两个圆护除了刀重击留下的压痕后,还透了好些个拇指尖大小的窟窿,肚腹处的甲片脱的、残的、折的,就像狗爪趴过的河鱼。

“六哥,好大命,甲成这样了,倒没伤着!”

“偌,这不是伤?”

罗弘信将左手肘一扭,露出一道见骨的刀伤来:“缓一些,这手便没了!”

韩简道:“故说是好大命来!”

小厮在身边插嘴道:“罗六叔,知金龙旗为什退来?我家郎君射中庞勋了!”

罗弘信道:“可真?”

韩简道:“听他搅舌,没中,吃吓或许有的!”

正说着,寨南锣又响了起来,韩简流矢上马去了。

随着暮色降下,徐州兵的攻势却渐渐缓了下来,赵文玣再次尝试遣人联络薛尤,后寨平安,他得撤;后寨覆了,他也得撤!入更后,徐州兵的鼓声虽未止,进攻却完全停下了,随后薛尤便遣了人过来,命他二更时分撤往后寨,他将派兵接应。赵文玣将将校召集起来,布置了一番,辎重全抛,伤员上车,弓手随护,骑队先出后退,步兵继进,敢乱部伍者斩。二更鼓响,三千来魏博军明火击鼓,从北寨门列阵而出。

这时节,庞勋早已将大队人马撤进城去了,只安排了一些弓手和鼓手在暗中放瞎箭、擂瞎鼓。魏博军若乱,便出骑蹂践之,不乱便由着这厮们去,他不想犯险,丰县之军久守疲倦,新练之军不宜夜间野战。

赵文玣一众人撤入后寨,乐行达便将了一伙人闹到了薛尤大帐前,责问他为何不援。薛尤苦着脸嚷着道:“怎的没援?怎的没援?便是援得急才战死了两千来兄弟!”

乐行达道:“问你白日为什不援?白日还能吃伏?”

薛尤道:“公等战甚力,何须援来?”

乐行达道:“放屁!你他娘的便是没鸟,置我前寨于不顾!若整军来援,我前寨安得死伤两千来人!”

众人便都怒吼起来围了上去。薛尤也辩不得,不知如何是好。乐行达拔了刀便要奈何,这时听得赵文玣嚷了过来,罗弘信、韩简一众人也随着。

乐行达迎着道:“他薛仁贵不仁,便莫怪人不义!”

薛尤道:“文玣,我非不仁,一个更次不到,便折了一营兵,我不能不惧,不得不慎!我不惧慎,尔等能平安撤过来?”

赵文玣点头道:“军之进退,唯将所令!战胜,魏王自有赏;战败,魏王自有罚!何须犯令喧闹,自取恶名?”

便揖问道:“兵马,敢问进退!”

薛尤道:“公等要战便战,不战便撤!”

乐行达道:“这便是他娘的‘军之进退,唯将所令’?”

赵文玣道:“还请兵马一言以定之!”

薛尤扫了众人一眼,道:“撤——回镇!自渡河以来,我军进击攻战,不输他镇,足以明忠勇!丰县之仇,总有相报之日!”

适才还有些紧张的气氛一下便松缓下来,乐行达收刀入鞘,唱嚷道:“回镇归家慰爷娘,管他上国狼吃狼。魏博自有太平日,管他皇帝长烂疮!”

便都笑了起来。

到四更左近,薛尤也不烧营,抛下一切辎重,载甲束槊,轻装上路,悄没声息的跑了个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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