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残唐五代第一部:王风委蔓 > 章38上:挽歌声断手足决,偶人自倒蜂戏蝶

章38上:挽歌声断手足决,偶人自倒蜂戏蝶(1 / 1)

咸通十二年(871年)正月十三日晨,雪还在下,广化坊人马填塞,驸马宅那柄直入半空的明旌在风中不住扭摆反侧,好像它也知道它终究是要离开这繁华的人间了。大概过了哺时,近暮时分,载着文懿公主的輴车将会发轫(注:輴,音春),在亲朋、邑司、仆婢、执事以及仪卫的将送下,将出西坊门而向南,经胜业坊过东市之西,再过安邑坊、平宣坊,东转向延兴门,出城后经长乐坡,南折向少陵原。

其实要说近便,无过于出南坊门东转,前面就是春明门。可是天子希望公主多走几步人间路,多看一眼人间世,便也只得如此。作为丧事的外监护——新任京兆尹薛能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是斐声海内的诗家,也是数子数女的父亲,圣人岂无人之常情哉?上任至今,这条路线他每天都要亲自走上一回,可恼的是上天全不体人情,自十一月中旬以来,雨雪不断,路是扫了填,填了修,可依旧是不滑脚便陷脚,怎么着也不如意。他倒是有耐心的,现在南牙北司百官都集在驸马宅中开始庭祭了,他还骑着马在检看路面。他一举鞭,京兆卒便举棍棒,左近冻得发僵发颤的百姓,便慌不迭地掇着器什,去扫雪、铲冰、铺沙。薛能肃着脸眼踢着马继续向前走,漫说此事出不得差池,便是出得,他的性子也不允许出的!

当薛能从少陵原折回时,驸马宅里已在焚烧祭物了,祭物便是特制的车舆服玩,薛能也准备了一架屏风,高近七尺,框用檀香,杂宝镶嵌,泥金写绘,正面绘凤凰,七屏七态;背面《涅槃经》,书法森严。这件物什,薛能既用了钱,更用了心,他自谓比上不足,比下是绰绰有余了,自己宅里便没有这般贵重之物。到了宅门外,绯衣内监刘季述便过来道:“大尹,迟了,北司南牙都一齐奠了酒,正依品阶烧化来!”

薛能叹了一声,抬手道:“还请通报杨骠骑,如何也得使本官往柩前拜拜才好!”

刘季述点头,便进去了。这厮好像与刘行深有些干系,不知是养子还是侄子。一会,人便出来,道:“不相干!”

便端直了身子,用他那不似阉人的嗓音喊道:“有宾来奠!”

里面便有人传呼进去。到头便有声音传出来:“宾入奠!”

刘季述便前引,薛能回头警了抬屏小厮几句,小心跟在后面。

小厮们也知道的,这里进去,一举一动都是礼,乱走不得,乱站不得,乱放不得,乱说不得,乱哭不得,不过礼再多,只要听相者指挥便错不了。到了中庭,他们依令放下了屏风,公主的灵柩就在里面,当着堂,旁边还有一队人排着烧化祭品,又好看,又好闻,还暖融融的。堂内一声嚷“宾入奠”,里面便呜呜啊啊的哭了起来。家主哭了进去,相者示意他们跟着,屏风便放在灵柩的东边,家主一边哭一边设馔,这就与百姓家相似了,汉子们在柩东地上哭,妇人们在柩西哭,上了饭食,便取酒。家主跪了起来,所有的哭声便止住了,家主悲声嚷道:“文懿公主将归幽宅,京兆尹薛能谨奉奠!”

奠毕,一堂男女便又放声哭起来,驸马哭拜稽首,家主也哭,却没话,好不哭了一会,便吃内侍引了出来。他们起来,抬了屏风出来,四品以上的官早烧过了,这里便是家主官高,不需排队,下阶抬到火堆边,家主轻轻一推,他们几个帮着使力,屏风歪在火堆里着了起来,廊下的和尚便喃喃地念起经来,哎,这堆火灰也是金山银山了!

奠后还要送公主到山郭,现在南牙北司官员都在东西两个偏院休息饮食,薛能身上有职,也没有过去,要寻杨复璟说几句话,人嚣脚乱,一时也不见人。出来要上马,杨复璟却过来了,问他有没有吃喝。薛能点头,问道:“骠骑,可有什吩咐的?”

杨复璟道:“吾家这里都齐备了,适才宫里又来了一千斗酒、四十橐驼饼餤,赐体夫的,其实也不多,只说服玩一项,每物便有一百二十舆,便说不得其他了!”

薛能点头,问道:“圣人可来临奠?”

杨复璟道:“要来的,吃驸马劝住了,将御延兴门哭送!”

薛能流矢问道:“只在城上还是下来的?”

杨复璟道:“城上,可要下来时谁也阻不住!”

薛能手一揖,上了马。皇帝要只是在城上便好,由夹城出入,与他的职事无关,若是下城,脚下有个什磕拌,不是他的罪便也是他的罪,城门内外那一段路还得仔细修填一遍才好。

近暮时分,驸马宅里的鼓声响了,李漼身子不由地便是一颤,郭淑妃睁开了眼,揪心地看着脸色惨白的夫君,还有五刻钟女儿便要走了。僧彻大和尚还在隆隆昂昂颂着经,神色安和,木鱼铿铿。鼓色停止时,大和尚手与嘴也一时停住,眼神明净,等了一会,见天子还是拨着手珠梵声不止,便又将眼闭上了,继续颂念华法。郭淑妃却无法再安下心来,爷娘之丧、太后之丧、先帝之丧她都是经过的,她能想像到驸马宅里的情景,一边是紧张的陈布仪仗,一边是望柩而悲哭,她想像女儿是有灵的,在冥冥中看着这一切,哭而无声,泪而无迹,牵不得牵,攀不得攀,前路茫茫,该是何等苦愁惶恐。

鼓再次响了,李漼猛然睁开眼,从薄团磕头下来,膝行几步,对着偌大的金佛道:“佛陀,大唐文懿公主将归幽宅,大唐皇帝李漼愿我佛慈悲,善为接引,善加护佑,勿使惊恐,勿使墮落,早日往生极乐,李漼他日将迎佛骨而顶礼之!”

郭淑妃也拜下磕头。僧彻大和尚将磬一敲,道:“善哉善哉,生善念发善愿,必受其福佑!去罢!”

韩文约与杨复光便扶过来。

李漼出来,见云天低垂,风雪依旧,物物戴白,色色有声,胸中的悲意便愈发浓了,天耶佛耶,奈何不能以半晌好日相报也!到了辇上,举目皆故物,往事便历历在目,太后在时,自己但驾来此,同昌便总要在这些路径上跑跳追逐,那时何曾便料到有今日来?一入夹城,场景便愈发熟悉了,初即位时,同昌年还小,自己初得着自由,多少次抱她在鞍前驰往芙蓉园,她笑自己也笑,夹城两壁也和着笑,笑声叠在一起,久久不绝,现在他似乎还能听到。李漼回过神来,听到却是风声,其中分明伏着哭声,自己的哭声,女儿的哭声。这不由地使他暴怒起来,在辇上大嚷道:“快!”

当步辇登上延兴门城楼时,风中已有了铎声,輴车望不到,大纛、明旌、佛幢、道幡却隐隐在目,不久挽歌声便入了耳:秦楼高兮上接天,三山远兮东海间。箫声绝兮凤归去,何年月兮童女还!歌声清越悲苦,入耳钻心,李漼不觉失声而哭,城上内侍、宫女、将士无人不哭。不久,空静的街面上便出现了火光,火光伴着歌声、铎声,缓缓而来。渐渐,明旌上的大字便清楚了:“大唐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韦保衡夫人文懿公主李氏之柩”,睹字如睹面目,李漼与郭淑妃相扶,都已泣不成声。

火队愈近,挽歌声断,便起了一片哀哭之声。李漼跄步便要下城,韩文约便拦前拜下道:“大家节哀,公主已驾,輴车不迟,便远远地望着去罢!”

李漼怒道:“打下去——打下去!”

左金吾卫大将军宋威拜过来道:“陛下节哀,輴车既发,非宿不止,且使公主不安也!”

李漼起脚便踢,郭淑妃拜下哭求道:“陛下,唔唔…让女儿安心去罢,唔唔…让女儿安心去罢!”

李漼退了几步,扶墙而望,旌纛已到了城下,下面哭声也愈发响了。李漼亦放声而哭,輴车半入门洞,他猛然转了身,嚷道:“同昌,父皇来送你!”

可没走出几步,人已往地上跌了,杨复光跟得紧,一把搂住,郭淑妃唬得也收了声,韩文约把了把脉息道:“无大碍的,悲哀过甚,一会就好!”

将人抬上步辇,便飞快入了夹城。

城下的并不知情,各自卖力的哭着,直到城门没了轮廓,一众人才收了哀。韦保衡穿着齐衰麻衣,冠着布缨,束着麻绖,踩着精麻鞋,拄着桐木削杖,随在輴车之后,三步一声哭的向前走,这身丧服不足以状他悲痛时的痛,却足以饰他平复时的哀,五个月下来,他精力已疲惫之极,而接下来还有一长串的礼仪在等着他,路十这厮是想生杀自己呀!

李漼身子落到床榻上不久便醒了,也没有说什么话,由着郭淑妃劝吃了碗药便重又睡了过去。第二天睡到过午时分才醒,去法乾寺拜过佛后,随后便命驾回了大明宫。上元灯节便在榻上歪着,十七坐朝,脸上倒好看了许多,只是话少,百事无心。

这天杨复光当值,皇帝才将了一份奏状在手,却突然抬头问道: “杨复光,朕年前吩咐的事可办了?”

杨复光流矢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承了上去,却拜下道:“回大家,奴未办。”

李漼已扫看了一眼,这分明是本帐目册,人名虽怪,却都对应着一定的财物,问道:“那此物从何来?”

杨复光道:“此是杨复恭所予,据他所说乃边咸招权纳贿之证!”

李漼不由地勃然大怒,将册子一掷道:“受敕者,谁耶?”

杨复光磕头道:“奴罪该万死!”

李漼冷笑了一声道:“出去!”

杨复光磕头,惶恐退了,其实这册并非杨复恭亲手交予,而是这厮诱使杨守节四个往永崇坊盗得,这般说也不能算是冤枉人,自己若得罪也不能算是冤枉,最好,最好!

韩文约一进来,李漼便写好两道敕书交予了,也不说解,继续批看表状。韩文约接了看,却是出杨复光为崇信镇监军(注:神策左军外镇),以杨复璟为宣徽南院使,杨复恭落职再用。韩文约也没有说问,出来便办了,在他看来圣人当日擢用杨复恭、杨复光只是为了诱使杨玄价、杨玄翼俩个致仕,今番不管杨复恭兄弟得不得罪,都是注定了要弃用的,现在用杨复璟一如用杨复恭兄弟,也不在于他监护丧事有功与否,鸿渐于磐,饮食衎衎——杨家的富贵怕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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