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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0上:师生贵主相嘲挤,情义相战叹百年(1 / 1)

唐虽有六省之目,而权重者不过尚书、门下、中书三省而已。尚书省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二十四司,长官尚书令总领百官,仪刑端揆,是真宰相也。高祖皇帝曾以此职赏太宗,太宗即位,遂不复授人,以其副职左、右仆射分领省事,为宰相者加“同平章事”衔,不加者但掌省事,不得至政事堂参军国大政。

中书省掌军国之政令,入则告之,出则奉之,佐天子执大政。门下省掌出纳帝命,总典吏职,赞相礼仪,佐天子以统大政。凡军国之政,侍中(或门下侍郎)与中书令(或中书侍郎)总统,坐论而行之。(注:侍中、中书令因与尚书令同品级,故亦多空置,也以副职侍郎代领省事)以地而论,中书更近天子,然以职权而论,门下有封驳可否之权,所以政事堂开始是设在门下省,到高宗时却吃中书令裴炎移到了中书省,张说又将“政事堂”改作了“中书门下”。虽则如此,门下长官依旧是左相!

所以韦保衡与路岩在政事堂里是小事则小争,大事则大争,中书所出之令,门下多拦着不放,闹得不可开交。现在路岩是走了,于琮却坐了过来,依旧是尚书仆射、门下侍郎,以两省压一省!而且在这厮的拜相诏书上有“勇退无俦,谦光有裕”一语,这话固然有告诫此公“勿争”、“谦和”之意,可是也未必不可以此为盾与自己争闹,毕竟天子都明白称颂他于琮“勇退无俦,谦光有裕”,有了纷争完全是自己咄咄逼人之故!这个道理韦保衡是虑得明白的,于琮便是与他争他一时也得忍着。不过于琮这厮猾贼得很,自己不争却使了下面人争,这也罢了,真正让他不可耐的是他的座师礼部尚书、同平章事王铎!

天子未命新相,阁中便是三人,于琮以官以年,这老子以师以年,宛然堂上公婆,将自己这个中书堂老只作子弟新妇!礼大于法,师尊于官,这老子又不勇退,又不谦裕,六十一岁的衰年犹是少年狂态,端居则意气洋洋,临事则舍我其谁!有时真是弄得他坐不敢坐,论不敢论,恼不敢恼!师徒第一次起争执还是为了萧遘——

三人会食凤阁中,便说起翰林院有一学士空额,韦保衡是心中早有人选,也早放出了风声。没想王铎举着箸便道:“举贤不避亲,老夫以为无逾起居舍人萧遘者!”

于琮便和道:“萧氏天下名族,六叶相家,舍人更是形神秀伟,文章绝伦!京城人谓:丹凤门下丹凤过,望仙楼外仙望楼——信哉此言!善哉此举!”

(注:大明宫南城四门,自东至西为:延政、望仙、丹凤、建福)

韦保衡心中着恼,手指一松,玉盏便跌在了案子上,却慌手扶起,抬手谢道:“适才思及公主,一时失神!”

又问道:“恩师适才可是言翰林学士一事?学生亦以为无逾刘舍人(注:刘承雍,刘禹锡之子),此君才性文章,极肖其父,度支公(刘邺)前荐于我,我疑其有私,不之信,及见其人,遂有对古人之慨,故用为起居舍人!恩师既可,想必于堂老亦当玉成!”

(注:刘禹锡与刘邺父刘三复联宗,认为从弟)

于琮不说话,低着头品酒。韦保衡道:“据刘舍人讲,太原太尉当年的祭文,还是其父代为执笔!(注:王铎伯父王播,生爵太原郡公,死赠太尉)”王铎却郑正说道:“老夫荐的是萧遘!”

韦保衡道:“恩师,学生之弟已在院中,今又荐用同门,无乃不可乎?且萧遘浮浪,流连北里,何可大用!”

王铎道:“名士风流,自古皆然,何足为累?但为国家得才,有何不可?漫说刘承雍不及其父,便是及之,亦不可入,无为人牵鼻!”

韦保衡压不住火,便道:“学生虽不才,乃堂堂中书宰相,此鼻何人敢牵?恩师言其不可入,学生实在不解,愿分明开示!”

王铎道:“二王八司马之罪,汝不曾闻之乎?事虽久远,可朝廷未曾昭雪,彼辈犹是罪人子孙,岂可使复入近密之地?”

韦保衡道:“若远论父祖之罪,则天下无罪者固少!”

便兀自起了身,推开前面阁门凭栏站了,后面省吏正在廊下会食,这般走出去必然要起风议的!

也是可笑,他王归范便是清白门第?王播盘剥百姓,贿赂罪阉王守澄以得相,天下谁人不知?自己欲用刘承雍者,一是此人确实有文才,二是予刘邺人情,三是欲挤张裼夺承旨,四便是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以刘禹锡之子为相!萧遘便不同了,但入金銮,便是下一个杨收、路岩!若这厮相知相敬倒也罢了,可这阿物目中无人,侮人太甚,自从自己尚得公主,这厮便视己为妇寺之伦!彼既掷金割席,今日岂倒畀他富贵!不过此事也易了,起居舍人便是中书属官,而自从自己入主中书,这厮便愈发不得意,屡闻怠于职事,王铎若不肯罢,便只得贬了走,门下敢拦便索性闹起来!

听得里面起了身,韦保衡还是如过往一样,过去虚扶了。下到廊子上,王铎道:“荐之在臣,择之在君,于堂老,各荐其人罢!”

韦保衡道:“恩师,容学生再思两日可乎?”

王铎道:“也好!”

声腔也不对,带了气。

韦保衡一回到自己厅事,便将张能顺唤进阁中,就要寻事贬了萧得圣。张能顺却劝道:“相公何不先做荐表?刘舍人无福,再贬不迟的!前些日听郭国舅说:淑妃娘娘说,圣上见百官谏事佛之表则恼,唯独嘉萧吏部(注:吏部尚书萧仿,萧遘之族祖父)!今阁中一榻尚空,若天子遽以命之,则奈何哉?”

韦保衡道:“国舅真有此话?”

张能顺道:“真有!”

韦保衡也只得罢了,若果然如此,往后阁中自己便是以一敌三了!

才将表写好递进去,刘邺却因事过来了,韦保衡便说起此事来。刘邺听了,一笑:“南梁萧氏本岛夷,世代公侯事多奇(注:北朝魏收作《魏书》称南朝为岛夷。萧遘是萧梁后裔)!”

拈须一顿,又道:“堂老若罪萧遘,则萧仿必难入相!堂老不罪,则或者将入矣!何则?圣人以佛治身,以道治天下,心慕空静,志在无为,故倚用路岩八九载,今相代者非堂老而谁?既有此心,安肯不为公虑而用有嫌隙者耶?”

韦保衡一笑,道:“如公之言,奈何使于琮主门下?”

刘邺道:“路岩入相,非独门下,中书且久为他人所据!夫军政之务,固不可独任一人!”

韦保衡叹声道:“何期于独任也?路十为相,人谓我作伥,诋我为牛头阿傍!路十出镇,人谓我谮之,诬我为黑白无常,独霸朝堂!却不见于琮前专利权(盐铁),后坐中书,亲戚故旧,拥节旄,当要职,权倾天下!却不见王归范(王铎)携党徒,结北司,门生故旧,遍布中外,势雄朝野!而我有何哉?不过一弟为侍郎,同心同德者,唯公一人而已!”

刘邺默了一会,道:“堂老何必烦恼,小人无知,自古皆然!但堂老不失爱于天子,则彼等之势,去之也易!”

韦保衡摇头道:“难哉!”

刘邺道:“易哉!”

韦保衡一怔,抬手道:“愿赐教!”

刘邺道:“凡物莫能两大,堂老何不以王去于?”

韦保衡道:“彼二人正欲去我也!”

刘邺道:“堂老但以门下许王相,王相必然齐力!”

韦保衡道:“彼只带平章事已不可耐,一旦主门下,我岂能堪?且今日已是坏了面皮,我也万无放萧遘入院之理!”

刘邺道:“王相堂堂,以天下为己任,岂以区区萧遘为意?既去于相,谁主门下亦在天不在人!彼便得之,堂老又岂如今日之孤?”

韦保衡不觉点头,于琮若得罪而去,则张裼必然随之,保乂若能得承旨,阁中再得一人为佐,则情势远胜于今日矣!

“彼为师尊,我为门生,也难以言此!”

刘邺道:“此事因下官而起,当由下官而了,下官往谢罪,如何?”

韦保衡欢喜道:“公能办此,天子问相,我必荐公!”

刘邺流矢起身拜谢了,起来道:“堂老若有意相荐,可以盐铁一职啖于相,如此彼当无所间!”

韦保衡道:“带盐铁入相岂不美哉?”

刘邺道:“美哉!然夫非至德之人而有至美者,祸之阶也!下官何德,敢望此耶?于琮势大,彼党亦难得之,得之者当在二相公!”

韦保衡道:“我不贪此,天子所赐多矣!”

叹了一声,道:“宅邸如故,公主渐远,欲不失爱,如何可能!”

刘邺道:“易哉!淑妃娘娘另无所出,母家又无显贵之男,舍堂老又何所倚重?堂老不失爱于阿舅,便是不失爱于娘娘!不失爱于娘娘,不忘情于公主,便是不失爱于天子!一言以蔽之,事死如事生,堂老一日不忘公主,则天子一日不远堂老!”

韦保衡揖手道:“兄何多智也!”

刘邺道:“丘少也贱!”

便笑,他倒有意侮圣,若非少年因父辈得罪,饱经颠沛之苦,他哪得磨砺出如此心智来!

刘承雍入翰林院的当天,刘邺便随着王铎的后脚跟进了王宅。王铎本来是不愿见的,自己乃牛党党魁,彼却是李党党魁,自己的恩公是白敏中,彼的恩公却是李德裕,旧恨未了,现在又添了新憾,揣了又揣,还是见了,也算是予刘行深一个脸面,这老阉不死,或者有中尉之分!

王铎当阶而立,刘邺趋拜于庭,一个严重,一个恭谨,入堂分宾主坐下,一行彩衣金钗将上酒果,一时退下。举了一盏酒,王铎问道:“度支公光降弊舍,不知有何赐教?”

刘邺从容放下金杯,抬手道:“岂敢当此语,邺此来一为谢恩,一为请罪也!”

王铎道:“此则老子未解,还望开示!”

刘邺叹道:“自宗叔得罪,邺惴惴不可终日,不意天子不罪而畀以利权,此恩何由来哉?不由堂老乎?”

便拜。王铎道:“刘公,老子岂有此力,必有他人!”

刘邺道:“岂有他人,乃堂老之门生韦相也!”

王铎笑道:“他自为之也!”

刘邺道:“师生父子,荣则俱荣,损则俱损,何有彼此!”

王铎叹一声,道:“奈何人不知此!”

刘邺道:“邺来请罪,正为此也!”

又拜。王铎端起一杯酒,不说话。刘邺起来道:“堂老以为韦相厚于我乎?其实不然也,韦相之所以用刘承雍而舍萧遘者,无他,一恐失爱于师尊,一恐怕失爱于天子也!君父之心不能无褊,臣子之心不能无妒,此人之常情也,堂老又何责焉?”

王铎放下杯子,道:“度支公,王铎虽老,心智未衰,奈何弄老子如痴儿?吾,牛党也;汝,李党也。彼虽出我门下,乃党汝,岂有此理?”

刘邺长叹一声,道:“堂老,牛李已逝,同天同君,何必再以党徒为意?于相之父(于敖)尝厚结李太尉之父(李逢吉),万寿驸马(郑颢,于琮之恩主)曾欲置白太尉(白敏中)于死地而后快,然于相以己为李党耶?韦相又岂以牛李为意?吾亦不愿论此,但愿一心奉上,无争无斗,长有富贵!今日来固是一片赤诚,堂老师生构隙,何人将受其福耶?堂老可知于公拜相之诏?文穷典谟,国华人瑞——无以复加矣!邺以为夸诞,韦相则哂之,皆以为主门下者合是堂老,而非他人!”

王铎道:“彼真有此意乎?”

刘邺道:“韦相无此意,则下官何敢言之?堂老,但去于相,天子必用公于门下,韦相亦必赞成之!”

王铎道:“然则度支何得?”

刘邺道:“邺愿陪于末席,足矣!”

王铎叹了叹,道:“老夫老矣,不敢再有他望,天下太平,一门和穆足矣!”

刘邺点头,话已经说明白了。

起身告辞时节,刘邺道:“堂老,前些时日,扬州送过来两本牡丹,下官看着妙极,一似杜樊川诗笔画出(注:杜牧),本要将了过来,又恐宅中非赏花之所,堂老可有佳处?”

王铎眼目一亮,揖手道:“公既有心割爱,岂敢相劳,明日老子使人来取便是!”

牡丹是洛阳的好,饮妓是扬州的好,杜樊川笔下的饮妓又好过扬州俗粉,夫人悍妒,宅中也确实非赏花之所,刘汉籓可谓妙人!

人一离目,王铎便不觉起了懊恼,他不合说明日的,现在便随了人去取方好,正经的扬州饮妓他还是在四十五年前相接过,那时伯父镇淮南,他年方十六,公子正邀欢,林亭春未阑。攀岩践苔易,迷路出花难!

韦保衡也借着时机向于琮表示想引刘邺入相,并问他可有盐铁转运使的替代人选,于琮当随便说道:“若盐铁乏人,李左貂可也(注:左散骑常侍李都)!”

韦保衡道:“堂老可谓有人伦之鉴!”

其实有堪称人伦之鉴的还是翰林承旨张裼,当日于琮布衣游淮南时节,困于旅店,时为寿州防御判官的他便一眼看出此公奇货可居,家虽贫,却将养母钱五十匹绢奉上,定交约誓,他日穷达,交相存恤!不然小小门第,半斗之才,哪得充任内相!

下面是平章明白了,皇帝却久久不见动静,直到初冬十月,议起新科主考,皇帝才有了处置,以刘邺为礼部尚书入相,以中书舍人崔沆主考。王铎加户部尚书,判度支;韦保乂兼盐铁转运使。

诏旨一宣,朝野哗然。天下财赋,以盐铁为重,历来任此职者,非长于事者,则是老于事者,韦保乂年未及而立,足未曾出长安,不闻有才,更未闻有德,兄依公主,彼依其兄,安能理此繁剧!

于琮一开始便是这个想法,心想皇帝万不至有此任的,这也真是儿戏了!可这自然不是儿戏,圣人无异是向世人宣示,驸马还是驸马,其宠丝毫未衰!诏书是在翰林院草就的,张裼没敢执疑,行到门下,给事中李贶执来问他,他再三犹豫,还是没敢拦。作为天子姊婿,他比世人更了解天子,九五飞龙,但以情欲行者,人莫能阻,自己能到此,又何尝不是此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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