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板家的泥活字不好,印制出来的东西也不好,模糊不清不说,有时候还会错位。
最麻烦的就是油墨不好,导致字体有粘连。 这本书还能勉强看,只是多费一些功夫去猜想,好在,汉字的排列顺序并不怎么影响阅读,再加上唐人的书根本就没有标点,全靠自家凭借学识断句。 这就给了这本书更多的可以联想的空间。 狄仁杰看到印制出来的书很是郁闷。 云初却非常地满意,粗劣,低俗,廉价,本身就是传播小道消息的小书的重要特点。 最重要的是这种书根本就不用发行,找个没人的时间,在国子监丢十几本,在青楼丢七八本,在西市丢一些,东市丢一些,在御史言官们聚会的地方无意中丢一些,相信,书里面的内容很快就会传遍长安。 这个时候,狄仁杰拿着一本这样的书在公堂上质问法曹,应该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 “我觉得这本书出现之后,法曹可能就不开堂审理你这件案子了。”狄仁杰摇头道:“他不开堂不成,我会敲鼓。”
云初点点头,他真得很佩服狄仁杰,这家伙的头不是一般的铁。 接下来的一天,云初跟狄仁杰两个人非常地忙碌。 毕竟,散播流言这种事情不好假他人之手。 长安是一座对流言根本就不设防的城市,跟官府的露布比起来,他们更加地愿意相信流言,尤其是跟皇室,权贵,官员们有关的流言。 他们也喜欢看到那些人身败名裂。 这些流言刚刚出现在长安市上的时候,长安县令杜善贤收养的小儿子就突发急病死了。 长安县主簿吴子牛的小妾突然以不守妇道的名义被撵出家门,同时,吴子牛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发妻从小小的农庄里接回来,不知道他是怎么哄骗他老婆的,总之,他老婆亲自发声说,吴家绝无宠妾灭妻之事。 长安尉郑挺干脆住在青楼里不回家,用这个行为来掩饰他喜欢娈童这个事实。 自从那一本《长安县秘闻录》出现之后,整个长安县的官员就没有一个好人了。 如果那本书里的描述的状况是一的话,经过百姓口口相传之后,那些人的恶心程度就变成了一百。 当然也有有心人,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也通过这本书的事情一起说出来,这就导致长安县无好人已经是一个大众常识了。 终于,当御史言官们开始问责长安县令杜善贤的时候,再也经受不住舆论压力的杜善贤,经历了长时间的思考,在凌晨,上吊自尽了。 吴子牛的运气很好,因为他有一个为了她不惜直面御史言官的老婆,再加上他的事情属于闺房内闻,只要吴子牛的老婆说从未有宠妾灭妻的事情,别人就算有再多的证据也是枉然。 长安尉郑挺,已经被吏部清吏司强令锁厅,待查。 就在人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的时候,狄仁杰这个本来可以上陈情表的国子监士子,却向整个长安县衙门发动了举劾程序。 这一次,他举劾的对象是整个长安县衙,根据他呈送上来的举劾状来看,长安县衙中从县令到书吏,再到不良人,不良帅,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贪墨,徇私,枉法,勒索,渎职,几乎除了造反之外,官员在律法上可能犯下的罪过,这些人统统犯了一遍。 就连负责救火的武侯铺也有收钱才救火的罪状。 一时之间,长安县官衙中人人自危。 孙户曹见云初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知道狄仁杰跟云初是好友。 狄仁杰在长安县干的事情,他万年县未必就没有,因此,才仗着跟云初熟悉前来打探一番,看看云初这边有没有想要干掉他们的想法。 “我这里安安静静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难道说孙户曹你跟长安县的赵户曹一样,隐匿了五百亩口分田?”
孙户曹连连摇头道:“那种事我能干出来吗,我们是老大一个家,我弄田地回去,又落不到我手里,干这事干什么? 云司医,你也是一个官员,既然是官员,就该知晓官员当差,就没有不出错的。 既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问题我们关起门来好好商量,何苦像狄公子那般激烈呢。”
云初叹口气道:“狄仁杰与我不同,万年县对晋昌坊的支持有目共睹,你孙户曹更没有把逛青楼欠的钱让我去还,即便是有事情,我们也都是有商有量的,不至于弄到狄仁杰发起举劾的地步。 他也是被人逼迫,压榨的没法子了,如果这一次不能痛打落水狗,你看着,等那些人翻身了,会百十倍的报复回去,不举劾都不成。”
孙户曹见云初心情平和,没有干大事的意思,也就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曲江里的事情我可给你办下来了,从今往后,就看你用何种手段,将两个里坊捏合在一起。 县尊也觉得你的想法大有可为。”
云初听了孙户曹的这句话,忍不住叹息一声道:“我们这些当官的还真是脆弱啊。”
孙户曹苦笑道:“这就是当县令的那句老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府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如果长安县不在京城,狄仁杰这般与整个县衙为敌,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送走了孙户曹后不久,狄仁杰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他在陋室的居所。 他不来云家,云初只好去找他。 略显憔悴的狄仁杰目光变得平和了许多,再也不复当日那副飞扬跋扈的模样。 见云初来了,就给他倒了一杯清水,露出一丝笑意道:“让你为我担心了。”
云初笑道:“担心是小事,我就想问问你的打算是什么,很明显,你把事情弄得这么大,如此地不留情面,不留半点退路,所谋者必定很大,说说啊。”
狄仁杰喝一口清水道:“以前呢,我以为百姓之所以穷苦,完全是因为他们愚钝,懒惰。 所以,当我发现你可以带着晋昌坊五六千人,可以慢慢地把日子过好,就觉得我也可以。 主掌醴泉坊之后,我才发现,错得离谱,百姓们并不懒惰,也不愚钝,相反,他们从日出忙碌到日落,不得片刻安闲,而且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而我们这些人说起来很努力,可是呢,我们还有大把的空闲,放在吟诗作对上,放在风花雪月上,甚至结伴欺负那些傻蛋路人,还恶作剧地把人家女人的衣服扯掉。 百姓们忙碌一整日,未必能弄到隔夜之粮,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做别的。 如果说他们不聪明,其实,我们吃的,用的统统来自于他们;如果他们不够聪明的话,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了。 求得一日两餐,已经让他们精疲力竭了,想要积攒下更多的钱粮,纯属做梦啊。就算他们从牙缝里抠出来积攒了一些,一旦遇到两月前的那种钱灾,他们的积存又会化作乌有,以前的辛劳也付诸东流了。 即便如此,他们还要面对官府的层层盘剥,缴税交铜钱要负担火耗,交粮又要面临大小斗,以及踢斛淋尖的盘剥。 云初,我知道此次作为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出一口恶气。 可就是这口恶气,已经填塞在百姓心中太久了,哪怕是看一场热闹,也能让百姓们有官府热闹可看,这就足够了呀。 你说,我还要谋什么呢?”
云初点点头道:‘说得很好,认识非常地深刻,不过,你还是要跟我说说这么干的个人目的才好。”
“我只是一心为民。”
“我知道你一心为民,问题是,为民请命之后呢,千万千万不要跟我说,你对这件事以后自己的前途没有想法。”
狄仁杰哈哈大笑道:“知我者云老弟也,一月后,我再进太学,将主攻律法。”
“以后当法曹还是进大理寺?”
“不在乎,只要能把那些令我感到恶心的恶人,送进监狱,或者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就好。”
听了狄仁杰的一番话,云初不得不感慨时空进程的巨大惯性,还以为自己改变了狄仁杰,没想到,千折百回之后,人家还是走上了神探的老路。 “醴泉坊呢,你打算就这么放弃了?”
“不放弃不行,如果他们还在我的治理之下,不会有半点好处,除非我这一生都待在醴泉坊,否则,只要我离开,他们的下场就会很悲惨。 还不如现在就放弃。”
说到这里,狄仁杰重重地拍拍云初的肩膀道:“幸好还有你,你能力强,就把我的那一份事情一并干了。 我真得很想看到,你把整个长安包上金箔的模样。”
“你只要不是蛮干,我就放心了。”
云初一口喝干了狄仁杰给他倒的清水。
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的意思。 离开狄仁杰居住的屋子,云初瞅着墙上那一树红梅,虽然被风雨侵蚀了一部分,却显得更加遒劲,枝干如铁的模样似乎要刺破这白粉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