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斐带着陈子墨出院了。
主治医生没拦着。
因为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在医院跟在自己家,没差别。
“行,好好吃药,稳住病情!”
陈子墨离开这个“家”一年了,一年没回来,还是那么干净。
奶奶的遗像还上着香,桌上仍然摆着水果、一尘不染。
他凝视这屋子里的每个角落,他恍惚看到白小斐日日忙碌的身影。
他先给曹奶奶上了一支香,跪在她面前,突然就忍不住泪目了。
白小斐抱着他,两眼通红,她说,“回家了……咱们回家了,没事的!”
他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对不起……
明明知道你是在为了我拼命,但我,还一次次地难为你……
四目相对,两人泪眼婆娑,两人抱头痛哭,好半晌才悠悠回神……
他说,“谢谢你。”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吻过了,最多就是看护离开的时候,抵一下头。
因为陈子墨身体太弱了,平时接触,白小斐都要戴口罩、手套。
这一次,他不想再忍耐了,饱受了一年煎熬的两个寂寞又疲倦地灵魂,再度融合到了一起。
虽然没能像一年前那样折腾,但两人都有点食髓知味。
这次没有采取某种措施。
陈子墨虽然出院了,但主旨大夫还是告知,药不能断。
可就算是这样,他撑了一年了,对大量的药物都产生了抗性。
这一年时间就换了一大批,用医生的话说,能扛到现在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是还可以换更好的药物继续维持,但那个价格,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承受得起的!
药物的又一次抗耐性,新药价格翻了一倍,再次将两人逼至绝境。
出院后第二周,陈子墨就发病了。
这是他确诊治疗一年,发病最严重得一次。
主治大夫已经不抱希望了,“最后的办法,只有骨髓移植!”
其实就在两个多月前,就已经匹配到了,但对方要价一百万现金,不接受其他任何方式。
让人绝望。
这也是陈子墨为什么自杀的原因,他实在怕白小斐做傻事……
脱离危险后,陈子墨又想回家了,白小斐说,“会有办法的,我已经找到你生父的联系方式了——我明天就去问问,然后我去把房子给卖了,或者转让给他们!”
陈子墨八岁那年母亲难产死了,一尸两命,同年他父亲就娶了另一个女人,他被赶到了乡下跟奶奶一块生活,十一岁那年,他奶奶也去世了,家里的老房子被他亲爹卖了,因为家里有个老二,本来有后妈就有了后爹,他在家里,过的非常苦,十二岁的时候,被赶出去了——……没有亲人给他撑腰,他也不懂,只能从远郊一路讨饭到了帝都——也是在那年冬天遇到了曹奶奶……
他说,“小斐……我真的不想治了,我知道……咱们没有那个钱了,就算移植成功了,后续的治疗费用,咱们也根本承担不起,你不要去求他们,我从十二岁被赶出来到现在,要饿死冻死那年我都撑过来了,我也没求过他们,咱们不治了,成吗?”
“这药、咱们不吃了,成吗?”
他目光始终带着恳求。
“我害怕,你一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以前一直以为,死亡离我很遥远,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做我们想做的事……可是啊,现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我没有什么奢望,就想……就想人生最后这一段时间,还能再看看你,再陪你一段时间……”
白小斐直接泪目。
这一次后,他们真的再也吃不起药了,白小斐不死心,带着他去看了中医,他也配合治疗,只要白小斐别去作践自己,哪怕屋里都是药臭味,药又苦又烧心,他愣是一句都不吭声。
白天两人就呆在家,晚上他就陪着白小斐出摊,偶尔精神状态、身体状态好了,两人就缠绵一下,他笑着说,“这是生病以来……我最开心的日子!”
出院三个月后,陈子墨第四次发病了。
坐在救护车上,陈子墨神智恍惚,抓着她的手说。
“小斐,我有一天……也会跟曹奶奶一样,从病房里被拖出去,躺在太平间里吗?”
“如果可以,让我、死在咱们家里……成……吗?!”
时间太急,只能赶到了最近的医院。
把陈子墨送进抢救室那一瞬间,白小斐站在门口,麻木又彷徨,不知道徘徊了多久。
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袭来,伴随着一股阴冷的风,就像是两年前那个深夜,无端地恐惧侵蚀着她的内心——她恍惚看着四周,绝望、可怖、她好像听到了死亡的悲泣、又似是闻到了新生的喜悦。
她缩在角落,终于体会到了,她可能……再也没有亲人了。
拼命挣扎了一年……她最亲爱的人,终将要离去了。
抢救了四个小时,她没有等来希望,直等到了病危通知。
“哪个是陈子墨家属?”
“我是。”
“你是他老婆?”
“我是他未婚妻。”
医生听到这话的时候,看了看床上骨瘦如柴的、只能靠着点滴、氧气管硬撑着的男人,又看了一眼精神面貌极差的白小斐,沉默半晌,“没其他家属了?”
“没有,我未婚夫是孤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行,你看完在这里签个名吧——就……这一两天的时间了。”
“好!”
她恍惚了,眼里血丝似抽动了一下,到底硬撑着一口气,在病危通知书底下签了名。
“谢谢大夫。”
她勉强笑道。
大概是晚上一点多,陈子墨醒了,上吐下泻,医院这边都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他的床位也在他病危通知书下来后,被另一个病患定下来。
他反倒越来越清醒,三点多的时候,他突然拔了氧气罩、营养液吊瓶,换了常服,拍了拍守在一旁已经累得睡着的白小斐,强撑着冲他微笑,道:“醒醒,小斐,咱们回家!”
他并不知道,他的微笑有多温暖,又有多么的苍白绝望……
一路上他好似无事人,可只有白小斐才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像是踩在钢针上,每一下,都在透支着他本来所剩无几的生命……
好几次要不是她搀扶着,他就要直接扑到地上了——他脱力落在白小斐身上,很轻,白小斐都想不到,自己都已经扶得动,这个曾在她生命中一直扮演“巨人”一般的男人。
白小斐几次偷偷抹去眼角的泪。
这两三个月,平时就算到医院拿药,也是坐的公交、地铁。
可是半夜哪里来的公交、地铁?
两人很奢侈的打了一次车。
回到家里,四点钟。
地下室很黑、也很潮湿、但屋里收拾的干净整洁,还有一股浓浓的散不去的中药味。
“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早餐,还记得,咱们在学校门口的那家面馆吗?好多人去吃,可我觉得,他们家做的面,也没有我老婆做的好吃……”他脸上、眼里都是满满的得意。
他就是在哪一家面馆,一点点对她不可自拔的……
“好!”
为着这一句话,白小斐赶紧着急忙慌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地捯饬,怕吵着邻居,最后做了两碗鸡肉面——只是面吃到一半,陈子墨就撑不住了,吃进去的半碗面都吐出来了。
跟面吐出来的,还有一股股血,触目惊心。
白小斐已经拿起电话,想要拨通120,但看着陈子墨那恳求的目光,她还是放弃了,只剩一句话,她勉强撑着含泪的笑,“你放心,我不走……也不送你走,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意识越来越清醒,说的话,也是,但是眼里却越来越模糊、浑浊了。
“我其实真的不想死的,我老婆长得那么好看,我长得也不赖,我还想跟你一块……组建一个新的家,我们的家——”
“生一个,还不够,得生三四五六个……不要那么多女孩,一个就够了,我们两跟她的几个哥哥宠着她——”
希望我们的女儿,能够替她妈妈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幸福的人生啊。
他闭着眼睛,说完这一番话,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但他还是要说,白小斐看着一旁,两人刚在一起时,攒钱买的录像机、她也想听,也没哭,不时笑着——
“这几个臭小子……一定很皮,我们得趁着他们还小,多打他们几顿……不然……老了,就打不动了。”
“我们俩就努力工作,好好把他们抚养成人……也不用伺候我们,我们都有养老金,但不能啃我们老……”
“我俩都没正式读过大学,人生一大遗憾……所以,我们咬牙也要把他们供出去,不能……不能让他们……跟我们似的……吃了没上过大学的亏……”
“好!”
她声音发颤,但又带着满满的坚定,眼里带着绝望无助的笑。
清晨五点三十五分,陈子墨还是走了,短短一夜,他好像是过完了他想象里的一生。
“能认识你,真好……”他躺在白小斐的腿上,拉着白小斐的手,瘦的不成人形的脸上最后竟也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白小斐也笑着,但眼泪止不住在流。
突然间,陈子墨不说话了,手里干瘦的手掌“重重落下”。
她猛然低下头,眼里重新聚集的泪水,就那么一滴又一滴簌簌落在陈子墨的脸上。
她手掌抵住额头,嘴巴微张两三次,她眼里先是木讷,麻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崩溃下的情绪忽然就在她眼里涌动——
痛苦、慌张、崩溃、绝望、恨……
这一刻她应该嚎啕爱哭,发泄内心的崩溃、无助,但她没有。
她无声地呜咽、拿起陈子墨还有余温,但略有冰冷的手,抚着自己的脸,她微微晃着脑袋,脸上忽然浮起苦涩、缅怀的笑,“……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经过了一年多的挣扎,陈子墨,还是走了……——跟来时一样,都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两年多前,他们一块办了曹奶奶的丧事,这一次是她自己处理的。
有经验了。
给他擦了一遍身体,换好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没有再去殡仪馆,而是直接联系了火葬场。
第二天一早,他尸体就被火化了,她带着他的骨灰去了陵园,埋到了曹奶奶一家的墓下。
她说。
“奶奶,我跟子墨很久没来看您了,您别生气,这一年实在太忙了。我向您一定也不会生气,不过怎么都没关系了……以后,子墨跟我就会经常陪着您了……”
她在陵园呆了一整天,工作人员催她,她麻木地坐上了回家的大巴。
回去也没做什么,就是抱着陈子墨生前的遗物,还有那台她送给他的单反——看了整整一夜,又哭又笑的,可就在这时,她胸口突然一阵翻腾、胃里一阵恶心!
她强忍着恶心,从床上起身,行尸走肉般走向浴室,扒在洗手池上一阵干呕。但干呕半晌,麻木绝望的眼眶,突然一阵恍惚……——
……
“啪!”
灯亮了。
电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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