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连雪回到家后，在阳台上独自站了许久。
夜风拂过开阔的江面，穿过皎白月色，扑面而来。 月光从天边洒落，映亮一双心事重重的眼。 楚照秋的出现让她又想起当年的事，想起那把毫不留情刺下的剑。 几千年前，人间还存在很多修仙门派，光明正大，不像现在的除妖师那样低调，能不被人知道就不被人知道。 那时的楚照秋也是玄门弟子之一。 她家世显赫，聪慧有天赋，学什么都是最快的，是难得一遇的奇才。 当时人人都觉得她只要勤加修炼，来日一定能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而她扶连雪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小魅妖。 法力浅薄，远不如今日这般强大。 但她那时候胆子很大，大到想学魅妖一族的前辈们去坏修行人的道心，想看那些弱小的凡人是否能经得住诱惑，有一颗坚定不移的修道心。 诱惑、摧毁、考验，这对大多魅妖来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当时的她还太小太弱，只会笨拙的诱惑。 玄门弟子照秋就这么成了她的目标。 人和妖天然对立，她也自认不是什么好妖精。 她不在乎楚照秋乐不乐意，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她理直气壮地想：她是妖，是这个小弟子修行路上的考验，她如果过不了她这关又谈何修行呢？ 可偏偏她这个坏妖精还有一丝愚蠢的天真。 后来的她竟以为她和这个玄门弟子之间也可以称得上是朋友。 然后她就被这个“朋友”捅了一剑。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楚照秋抓着刺入她身体的剑，表情阴狠，眼神凶得不像话。 楚照秋说：“……走。”满是驱赶的意味。 楚照秋不想再见到她了。 人和妖怪终究是殊途陌路。 她拖着重伤的身体离开，从那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被捅了一剑，她很难不生气。 尤其是她从未对这个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她是诱惑过楚照秋，可她也没上钩啊，不还是每天该打坐打坐，该修炼修炼，跟块石头一样，雷打不动。 动心？ 不存在的。 楚照秋会动个屁的心。 她根本就没有心！ 然后就到了今天，她们再次相遇了。 那个欠她一剑的女人，终于又出现了。 没有得道飞升而是再次转世为人，以往的一切都不记得了，潇洒得很！ 这时，扶连雪感觉到有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 她在月色中回神，垂眸往下看。 是她家猫。 一只乳白色的曼基康矮脚猫，眼睛像橘色的琥珀，很漂亮，名字叫饱饱，是她的小心肝。 饱饱性格很好，黏人，喜欢跟人撒娇。 看见可爱的小猫，扶连雪的心情顿时明朗不少。 她弯下腰抱起饱饱，一边摸着它的毛一边往屋内走，顺手关上阳台的门。 “这是咱们的新家，饱饱要好好熟悉，妈妈不在的时候，乖饱饱可不能往外面跑哦。”
这是她年初新买的房子，最近才搬过来，对这座城市还很陌生。 饱饱“喵”了两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像是知道了。 扶连雪摸摸她的脑袋，笑着去给它拿猫条，抬眸的瞬间她又想起楚照秋。 无所谓了，反正楚照秋会想起来的。 一定会。 … 楚照秋几人一走进楚家，就看见大门前立着一个人。 她满头白发，面容苍老而慈祥，背却挺得笔直，没有半点佝偻的迹象。 人往那一站便让人觉得十分可靠，万事无忧。 这就是楚家家主，楚昭华。 楚思宁见到奶奶，小表情开始委屈，又喊又跑地朝她奔去，抱着她的手臂哭号：“奶奶——呜呜宁宁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楚昭华点了点她的鼻尖：“欸，不要胡说，我们宁宁是要长命百岁的。”
楚照秋也走到奶奶跟前，轻轻喊了一声：“奶奶。”
楚昭华看向她，伸手扶起她的下颚，检查她的脖子。 没有伤口，只是有点发红。 她摸了摸孙女的脑袋。 “没事就好。”
楚照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楚昭华见状，说道：“你累了，回房休息吧，有什么事等你休息好再说。”
楚照秋是累了。 今晚发生的事情，不论是引渡鬼魂，还是素未谋面的扶连雪自曝身份冲她发怒，都让她感觉无比疲惫。 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休息。 但她想起扶连雪，又不禁蹙眉犹豫道：“奶奶，关于扶连雪……” 扶连雪想杀她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对于想要伤人的妖怪，捉妖师一向不会放过。 但她并不想看到楚家和扶连雪动起手来。 她和扶连雪之间一定有事情没有解决……这是她们两人之间的事。 楚昭华轻轻颔首。 无须多言，她就已经知道孙女在想什么。 “休息去吧，先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来找我。”
她语调温和又让人无法拒绝。 楚照秋点了点头，先回房休息去了。 阿力和不语目送她离开，转头一脸严肃地看着家主。 阿力道：“家主，不能放任这个妖怪在外面为非作歹，万一有人被她伤到就不好了！”
不语问：“需要我们去查查她的底细，先看看她是什么妖怪吗？”
楚思宁也跟着看向奶奶。 楚昭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倒也不用。 “如果担心她会伤害第二个人的话，那就派些人去盯着她，不要随便动手。”
她回头看向楚照秋的房间，意味深长。 “剩下的等照秋休息好了再说。”
楚思宁三人不太理解。 但楚昭华是楚家的主心骨，而且博学多识，很有主意，听她的话基本没错。 家主这么决定，一定有她的道理。 这么想着，阿力和不语乖乖应好，没有异议。 … 楚照秋回房关上门，放好带回来的东西，又换了身家居服，然后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名为《天地生灵录》的书。 这是他们捉妖师自己编纂的书，里面记录各种奇珍异草，鬼怪妖精，也算是这一行的百科全书。 她没什么事的时候会翻一遍。 楚照秋拿着书回到床边坐下，一页一页地翻。 这里面一定有关于扶连雪的信息，只是她还无法确定。 她觉得很疲惫，又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这么上心扶连雪的事情。 明明自己和她是第一天见面…… 明明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想杀自己…… 可她无法忽视遇见扶连雪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交叠的朦胧画面，瞬息之间的心脏震动，还有…… 楚照秋翻页的手停了停，轻轻按在心口。 ——还有心上那不知名的雀跃。 很奇怪。 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一个陌生的妖怪产生这样奇妙的情愫，甚至不会还手。 然后又上心对方的事情，像个到处乱撞的无头苍蝇般开始搜寻关于对方的信息。 她不是这样的人。 至少以前不是。 楚照秋垂眸看着手上的书。 她没有头绪，跟着打了个哈欠，倦意汹涌而至。 算了，还是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起来再说。 她将书放在一旁的床上，人跟着躺下，闭上眼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今夜，她陷进了遥远的梦乡。 …… 第二日，早上九点。 日光璀璨，照亮窗框的轮廓。 楚昭华负手而立，静默站在窗前，仰面闭眼感受着分分秒秒的宁静。 她在等人。 几分钟后，房门被轻轻敲响。 楚照秋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楚昭华应允了一声：“进来吧。”
门应声打开，楚照秋走了进来，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楚昭华将孙女上下扫量了一番，视线最后停在那双分外清亮的眼睛上。 她弯起眼眸，笑得分外慈和。 “醒了。”
… 扶连雪抱着猫站在客厅里朝外望。 一会看看天上的云，一会看看辽阔的江流，很是清闲。 她今天休息，不用出门，但有的人就休息不了了。 比如昨天跑来盯她的那帮修士。 他们一直盯到现在都没走。 盯得很隐蔽，挺辛苦。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还是发现了。 她已经查清楚照秋现在的身份，原来就是那个捉妖世家的楚家千金。 那她昨晚掐了人千金的脖子，不被盯上才怪。 不过她不在乎。 这是楚照秋欠她的，楚照秋被掐不冤，她下次还敢！ 她抱着猫回房，就在她回房后不久，那些秘密监视她的楚家修士忽然接连撤退，只剩下不语兄妹俩留在小区之外，紧张兮兮地盯着她家的位置。 几分钟后，她家的门铃响了。 扶连雪走出房间，在门口站了一会。 奇怪，这个点是谁？ 也没人跟她说要来找她啊。 她满脸怀疑地走向可视电话门铃。 饱饱被门铃声吸引，已经先她一步跑到玄关的小椅子上坐下，摇着尾巴抬头看可视门铃。 画面跳转，出现在可视门铃另一头的人是小区的保安。 扶连雪和对方见过几次，认得他的脸。 保安说：“扶小姐，有人想上门拜访您，我来确认一下对方是不是您认识的人。”
“谁？”
“是个女的，她说她叫楚照秋。”
“……？”
“让她上来。”
扶连雪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身向厨房走去。 楚照秋乘坐电梯上楼，独自一人来到扶连雪家门口。 没有犹豫，她直接按下门铃。 门很快就打开了，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像对方早已在此等候。 只见扶连雪站在玄关处，手里还拿着一柄水果刀：“你胆子还是那么大，居然敢一个人来找我。”
说完后，她笑了一下，表情很是阴森。 楚照秋看了却没有丝毫退缩。 要是害怕她就不会过来了。 她镇定地站在门口，很从容地看着扶连雪说：“你不会杀我。 “至少现在不会。”
扶连雪和昨天相比已经冷静许多，因为她现在还有心情问一句：“是吗，为什么？”
楚照秋指着她手里的水果刀道：“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已经冲上来了。”
换作是昨天的扶连雪，她手里的刀尖现在已经对准她的心脏了。 她说完之后，扶连雪“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瞬被看透的不快，但很快又释然了，一直藏在身后的手也露了出来，手心里放着一颗苹果。 她慢悠悠地削起皮，语气淡淡地说：“太聪明了也很讨人嫌。”
“不过我是暂时不打算杀你。”
她挺坦诚。 “嗯？为什么？”
楚照秋也挺不懂就问。 扶连雪手中动作一停，撩起眼瞟了她一眼。 “因为你什么都想不起来，这让我觉得很不爽。”
她的遗忘令她像一个无辜的局外人，让她的怒火砸在她身上时就像在砸一团棉花，软绵绵的，反而叫人更生气了。 她要的是有从前记忆的楚照秋，杀一个脑子空空的人有什么意思？ 楚照秋应该明明白白地死在她的怒火之下，这才叫还债。 “等你想起来的那天，就是我报仇的时候。”
她一定能等到那天。 因为人世间的修士死后会带着记忆转生。 不过这记忆被封存起来了。 或许是在修士的孩童时期，又或是在白发苍苍之时，只要契机到了就会解封，让他们想起从前种种，继续修行。 人要先有机缘，也就是灵骨，然后才能成为修道者。 可是得道飞升很难，人的一生又何其短暂，哪怕成了修士，努力修行，也不过再加两百年的光阴。 能在一世光阴里以肉身成神的人都被称为天才，可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才？ 因此，宽容的上苍准许修士带着记忆去转生，去保护弱小，去追求漫漫大道。 但祂们又似乎觉得这样对别人不太公平，于是就给这个被封印的记忆加了一道随机的锁。 所以楚照秋想起从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楚照秋听完她的话后，默了默，跟着问了一句：“你难道要一直这么等下去？万一我老了、快死了才想起来呢？”
扶连雪闻言，嗤笑一声，毫不在乎。 她几千年都等过来了，还怕这一会？ “如果那样就更好了，”扶连雪说，“我可以给你吊着一口气，慢慢折磨你，让你用苍老的身体更好地体会什么叫‘恨不得早点死’。”
“……” 楚照秋轻声说：“你真的很生我气。”
又问了一句：“你不怕我骗你吗？”
她如果不说她想起来了，她又怎么确定？ “你不会的。”
扶连雪很笃定。 “这对你来说是没必要撒谎的事。”
从前的楚照秋就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屑于对一个妖精撒谎。 现在的楚照秋也是如此，否则她怎么敢自己来找她？ 而且如果是从前那个楚照秋，现在一定已经举着剑要继续降妖除她了。 楚照秋被她这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说得很肯定，就像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人也会变。”
楚照秋说。
一个人历经千百世，见过千山万河，四时风光，无数人间烟火，未必还能做到始终如一。 她说后就发现扶连雪根本没在听。 扶连雪鼻尖耸动，好像在闻什么东西。 这是让扶连雪很在意的气味，一股很浓很浓的花香。 这种花香可以化为灵力，为她所用，是她很喜欢的东西。 这股花香在昨天的化妆间里也有，但她那时候忙着生气就没细究来源。 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地方居然又闻到了，而且在她身边飘了好一会——从楚照秋出现到现在。 她顺着花香嗅到了楚照秋身前，径直贴了上去。 温热气息从楚照秋的脆弱白皙的脖颈间拂过，大方又直接。 一向冷静的楚照秋在这突然缩短的距离里忽然变得僵硬、无措。 然后她就对上了扶连雪的眼。 艳丽动人，眸光明亮的眼。 “你知道我是魅妖吗？”扶连雪开门见山。
这话让楚照秋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 “……现在知道了。”“你知道我们以人的七情六欲为食，人类喜欢我们对我们来说是有香气的吗？”
“知道。”
“那你知道你现在香得要命吗？”
“……？”
楚照秋愣住了。 扶连雪在香气中退开。 这是她闻过的最浓的花香，比她的粉丝们见到她时散发出来的喜欢还要浓厚。 说是这世上最喜欢她的人也不为过。 扶连雪表情瞬间变得很复杂。 诧异、迟疑、始料未及，最后慢慢转成了幸灾乐祸。 除妖师喜欢上妖怪。 楚照秋喜欢上她。 这真是—— “哈，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