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两个时辰的课结束,流景走出书院,只觉空气是清新的,但心情是郁闷的。
“我之前一直以为虽然这些年隔阂越来越深,但至少在蓬莱上学那段时间里,我们是极好的朋友,没想到他那个时候就对我心存恨意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流景唉声叹气。
舍迦太了解她,看得出她此刻是真不高兴,于是赶紧安慰:“这些事都是狸奴说的,他对您本来就有成见,事事偏颇也正常。”提起这个,流景更郁闷了:“那破猫还是我送非寂的。”
舍迦对蓬莱的事不太了解,但流景捡猫送非寂的事还是知道的,犹豫半晌小心道:“破猫当时是只野猫吧?您只是忘了给帝君准备生辰礼,就随手指了一下,甚至还是帝君自己抓的。”
“你就说是不是我送的吧?”
流景理直气壮。
舍迦想点头,但实在违背不了良心,于是强行转移话题:“姐姐,连禾女都能糊弄过去,您可真不是一般的厉害。”流景斜了他一眼:“你也挺厉害,幽冥宫收人的标准如此严苛,你能进来不说,还可以一待两千多年,那么多卧底都被发现了,唯你一人还好好的。”
提起这件事她就郁闷,本想多派些人来盯着非寂,结果全被抓住了,什么消息没得到不说,她还得用灵石灵脉把人给换回去,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典范。 舍迦提起这件事就颇为得意:“那些人,都太急功近利,一来就想查些个大秘密,能不被发现么,我就很聪明了,什么都不干,无为就是无敌,所以能这么多平安无事。”
“……难怪你给我的信里除了废话,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流景无语。
舍迦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干笑几声突然指着前面:“快看!”流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先前在课上站起来的几个人,正一同丧眉搭眼地往外走。 “禾女上课到后半,喜欢随机点名抽问,若是回答得不够好,就会被赶出去,”舍迦解释,“他们就是表现不好的那些人,现在正准备离宫,日后怕是没机会再回来了。”
流景:“怎样回答才算好?”
全然不知自己落入圈套的舍迦:“其实很简单,骂天界和您就行了。”
“哦……”流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当初能留下了,没少骂我吧?”
舍迦假装没听到:“已经听完课了,该去无祭司登记名册了,姐姐你回去补觉,我替你跑这一趟吧。”
说完就赶紧溜。 “不是要本人去吗?”
流景在他身后追问。
“无祭司我熟!不用您亲自过去!”舍迦转过拐角,彻底没了身影。
流景轻嗤一声,独自回小破院了。 她昨夜没怎么睡,一大早又起来听了两个时辰的课,这会儿困得厉害,一回到寝房就倒在了被子上,直接睡了个昏天暗地。 她又做梦了,梦里是初到蓬莱那一日。 三界四族精英齐聚岛上,原本宁静的世外仙地嘈杂犹如菜市场,虽然热闹却也泾渭分明,仙、妖各一边,同是冥域出身的魔族和鬼卒聚在一起,以非启为首将一个瘦高孤绝的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神色淡漠地说了句什么,非启瞬间炸了,一掌击在他的心口。少年被击飞三米远,撞在石头上又狠狠跌落在地,撑着地面咳了些血。 突然的一幕引起众人注意,但也只是瞧一眼就算了,四族关系微妙,虽碍于不成文的约定同在蓬莱老祖门下修行,但轻易也不会掺和外族的事。 少年额发垂下,隐约遮住了眼睛,但眼底的决绝却不减半分,非启被他的眼神激怒,咬着牙便要继续找他麻烦,一直在暗处看热闹的流景扬起唇角,轻轻点地出现在非启面前:“哟,这位难道就是冥域的小阎君?”“你谁啊?”
非启一脸不耐烦。
他刚问完,天界的人一改冷漠,纷纷起身行礼:“参见阳羲仙君。”彼时的她还未登上仙尊之位,天界只有两位仙君,一是负责教养她的南府仙君,一是生来便身份尊贵的她。 非启果然愣了愣:“阳羲仙君?”
虽没有明确定论,但三界一向以天界为主,在天界之人拜过流景后,其余三族也纷纷行礼,非启面露不屑,却被亲信强行拉着低头。 在一片‘参见阳羲仙君’的声音里,流景勾唇看向少年,少年眼底一片沉郁,安静与她对视。 待风波平息,所有人都忙着找自己的寝居,唯有流景凑到少年身边提醒:“你还没向我行礼。”
少年不理人,只管低着头收拾被非启弄乱的行李,堂堂冥域大阎君,竟连个乾坤袋都没有,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 流景见他不理自己,啧了一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少年突然说话了,“灵骨不全、等同废人,废物但命好的未来天界之主。”
流景无言许久,道:“我也知道你是谁。”
少年看向她。 “你是狗。”
少年:“……” 流景倏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小破院寝房的屋顶。 又做梦了,这对她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毕竟多梦就意味着神魂不稳,她除了要修复识海,还得稳固神魂,而且……这梦怎么回事?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挺愉快啊,她美救英雄,又住到了他隔壁,之后很快就熟悉了。 这怎么刚一见面就他骂她废物、她说他是狗了?想到梦中场景,流景有些头疼,但不得不承认记忆没有被篡改,这的确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所以他是那时候就记恨她了?流景想不通,索性也不想了,反正从南府仙君死后、她强行用灵索将他绑住开始,他们就算是彻底决裂了。 流景叹了声气,从乾坤袋里取出几枚灵药服下,闭上眼睛打坐修炼。 许久,窗外魔气团一闪而过,直接离开了院子。流景闭着眼睛没动,偷偷又拿了几颗灵药吃下,一边吃一边心里抱怨,被盯着就是不方便,连灵药都不敢一次性用光光。 再次睁眼时,已经天黑了,小兔子还没回来。 流景伸了伸懒腰出门,正准备去寻他,就看到他顶着兔耳朵红着眼圈回来了。 少年长身玉立眉眼清俊,一看到流景便挤出笑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我给您带了馒头。”
“被欺负了?”
流景一眼看穿。
舍迦嘴一撇,兔耳朵耷拉着:“她们一直拖着不给我登记,磨到下值时直接用俩馒头把我打发了。”“他们是谁?”
流景咬一口馒头。
小少年长身玉立眉眼清俊,顶着两个毛茸茸的兔耳朵站在惨淡月光下:“无祭司的宫人。”“知道了,明天带你去找回场子。”
流景吃着馒头往屋里走。
舍迦大惊:“您可别乱来啊,这么多……” 他紧张地看一眼周围,什么也没看出来,等流景眼神示意没事之后,才敢压低声音继续道:“这么多人盯着你呢,万一身份暴露就完了。”“放心吧,我有分寸。”
流景不当回事。
舍迦头都大了,但也知道她不会听自己的,只好作罢。 送她到寝房门口后,他叹气道:“就两个馒头,您全吃了吧,不必给我留。”“……啊?”
流景茫然抬头,嘴里还叼着最后一小块馒头。
舍迦:“……”当我没说。 翌日一大早,流景就带着舍迦杀进了无祭司。 一进门,她便叉着腰问:“昨天是谁找我表弟麻烦的?”舍迦没想到她所谓的找回场子,会是如此大张旗鼓,顿时心中叫苦不迭,生怕之后不好收场。可不论心里多担忧,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半分,毕竟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仙尊跌份,于是一向好说话的小少年面无表情,颇有几分冷淡矜贵的气场。 流景一嗓子问出来,当即有几个小宫女聚在一起,分别戴着粉、绿、黄、红四种颜色的发钗,其中小绿不悦开口:“嚷嚷什么,当无祭司是你自己家吗?真没规矩。”
“这就是帝君宠幸过的女修?”
小黄小声嘟囔,却让所有人都听到了,“好粗蛮哦,长得也一般,真不知帝君看上她什么了。”
“帝君当时神志不清,随便找个人解毒罢了,若真能看上她,也不会只让做个杂役。”
小粉轻嗤。
旁边的小红立刻点头:“跟雨儿姐姐比差远了,若雨儿姐姐当时也在,肯定轮不到她。”小绿顿时满脸倨傲。 流景本来还一副老大替小弟找场子的气势,听完她们乱七八糟的言语攻击后,无辜看向身旁的少年:“我怎么觉得……她们是冲我来的?”
“不用觉得了,就是冲你。”
舍迦无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是被牵连的那个。
冲她就好办了,流景唇角一扬,笑眯眯地迎上去:“我当是因为什么呢,原来是嫉妒我被帝君宠幸,所以才故意为难我弟弟呀。”“你少胡说,昨日无祭司事务繁忙,才一直拖着没有登记,更何况……”小绿扫了她一眼,“你本人没到,谁知道你是人是鬼,本着为无祭司负责的态度,就算不忙,我也不会给你登记名册。”
“无祭司从来没有必须本人到场才能登记的规矩。”
舍迦板着脸开口。
小绿理直气壮:“那又如何?”“你……” “多大点事儿,没必要生气,”流景安抚完舍迦,又问小绿,“我现在本人来了,可以登记了吗?”
小绿不吱声了,倒是旁边的小粉忍不住说了句:“我要是你,就不会留在幽冥宫。”
“就是,帝君但凡能看上你一分,怎么也该给你一个侍妾的身份,如今却让你来做什么杂役,摆明了是对你心生厌恶,你死赖着不走,难不成是觉得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
小红跟着问。
自家主子是不太靠谱,可也不是谁都能诋毁的,舍迦火气噌地上来了,两只兔耳立得直直的,只是刚要发作,便被流景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们还没成婚吧?”流景笑着问几个小姑娘。
几人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谨慎地没有说话。 流景轻嗤一声:“难怪什么都不懂。”“你什么意思?”
小黄狐疑。
流景斜了她一眼:“谁跟你们说帝君让我来做杂役,是因为我失宠了?”“这还用说?我们又不是没长眼睛。”
小绿冷笑一声。
“诡计多端的小情1趣罢了,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流景叹了声气,“帝君他呀,就喜欢玩这些把戏,我身为他唯一的女人,也只好由着他了。”舍迦眼皮一跳,木着脸假装听不懂。 而红黄粉绿真的听不懂,正要问她是什么意思,突然又有两个宫人进来了。 “什么风把两位姐姐吹来了?”
小绿脸上顿时堆满笑,绕过流景就迎了上去,其他三个也赶紧跟上。
两个宫人扬着下巴听几人恭维,一抬头就对上了流景的视线。 “真巧呀,又见面了。”流景轻笑。
两人顿时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流、流景姑娘。”二人正是负责偏殿的宫人。 红黄粉绿见二人对流景如此客套,顿时面露惊讶。 “上次见面还是在宫道上,我被狸奴拿方天画戟指着,也就没好与你们说说话,没想到这么快又相见了。”
流景言语间没有怪罪的意思,仿佛只是闲聊。
二人见她大方提起那天的事,知道再避着就忸怩了,索性直接询问:“流景姑娘,当时是怎么了?”“也没多大的事,不过是我与帝君置气,想出宫散散心,结果被帝君知道了,就让狸奴抓我来了,”流景叹气,“谁知狸奴半点不给我面子,竟就那样带我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帝君的意思呢。”
说着话,她轻描淡写地看了红黄粉绿一眼,顿时看得几个小姑娘一阵激灵。 “原来如此,那为何做了杂役?”
二人又问。
“还不是狸奴,帝君说了要我留下,却没说以何身份留下,他便直接让我做杂役来了,”流景笑笑,似乎并不在意,“狸奴大人也是可怜,我不愿与他争这些,更不想让帝君为难。”二人想起狸奴大人对帝君的那些爱而不得,顿时对她深表同情。 “流景姑娘体贴大度,帝君有你是一大幸事。”
“只是辛苦你了,希望狸奴大人能早些想通。”
两人恭维流景一番,又问:“对了,姑娘怎么来无祭司了?”
流景眨了眨眼睛刚要说话,小绿连忙道:“流景姑娘是来登记名册的,小的已经登记好了。”
说着话,赶紧将名册呈给流景过目。 流景笑笑:“小绿办事就是牢靠。”
小绿:你在叫谁? “既然已经办好了,姑娘就回去歇着吧,小的们等办完事,就去给您送吃食。”
偏殿宫人讨好道。
流景点了点头:“辛苦了。”“流景姑娘别客气,若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就是。”
另一人也跟着道。
流景立刻想到了:“还真有。”“什么?”
“我如今住在表弟那里,院子实在破旧,若是可以修缮一下就好了,”流景说完,又意味深长道,“帝君夜间若是过来,也能住得舒服些。”
舍迦:“……”您可真敢说啊。 “是是是,我们等办完事就立刻过去。”
偏殿的宫人一听帝君会去,连忙点头答应。
流景摆摆手:“不用你们,这不是有现成的闲人么。”红黄粉绿:“……” 小破院开始了叮铃哐啷的改造,流景不知从哪弄来一把贵妃椅摆在屋檐下,一边喝茶一边监督小姑娘们锄草铺地修院墙。惨白微弱的日光独偏爱她一人,即便被屋檐遮挡也要落在她的脚边。 舍迦将后厨送来的糕点摆到贵妃椅旁的小桌上,看一眼热火朝天的院子道:“偏殿那几个宫人说要送新的床和桌椅来,问您有什么要求。”
“桌椅无所谓,床够大够软就行,”流景就着小茶壶喝了一口,“让他们送双份,你有什么偏好直接跟他们说就好……不行,柴房太小,未必放得下这些。”
她当即打个响指,干活干得灰头土脸的小绿立刻跑过来,一改先前的傲慢殷勤道:“流景姑娘,有什么吩咐呀?”
“把柴房拆了,重建一间寝房。”
流景提要求。
舍迦:“……” 小绿:“……” 漫长的沉默后,舍迦讪讪:“其实我没那么需要……” “有问题吗?”流景对小绿友好一笑。
“没、没问题。”小绿咬牙点头。
流景满意了,继续喝小茶。 舍迦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仙尊,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只是请人修葺一下房屋,有什么招摇的?”
流景莫名。
……都要拆了重建了,还叫只是修葺房屋?舍迦无奈:“那些监视您的人把此事告知帝君了怎么办?”“不会,他如今情毒未解,没那么多心力放在我身上,他派来的那些人但凡懂事一点,只要我不行可疑之事,就不会去烦他,”流景闭上眼睛晒太阳,“修个房屋而已,有什么可说的。”
她有理有据,舍迦只好闭嘴。 小绿听完吩咐就继续修房子了,瞄一眼说悄悄话的流景和舍迦,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杂草摔在地上。 “姐姐,她不是已经失宠了吗?为何偏殿那二位还对她如此客气?”
小黄忍不住问。
小绿横了她一眼,和她一起搬着草走到院外:“谁跟你说她失宠了?”“若是没失宠,帝君怎么舍得让她做杂役?”
小黄被瞪得缩了缩脖子。
“你懂什么,这里头的情况复杂得很。”偏殿那二位与她是同族,真论起来还有些亲缘关系,所以在她的再三追问下,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她。
骇人听闻的真相! “什么意思,姐姐你看在我们姐妹多年的份上,跟我说说呗,”小黄一脸讨好,“我保证不会外传。”想起那二位对自己的警告,小绿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受不住小黄的哀求,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小黄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脸都吓白了。 “狸奴大人他竟然……” “嘘!不要命了?”
小黄赶紧闭嘴,心神不宁地回到院中继续干活。 她一向藏不住事,很快被看出异常,于是在好姐妹的再三追问下,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好姐妹大惊,赶紧将此事告诉自己同在幽冥宫做事的七舅姥爷的哥哥家孙子的干妹妹。 转眼七日过去,非寂打坐结束,突然想起某个女人,于是召来了盯着她的下属。 “她最近做了什么,接触了什么人。”
他靠在王座上问。
下属犹犹豫豫:“……这很难说,您自己看吧。”说罢指尖一弹,虚空出现一张画布,画布里庭院方正雕梁画栋,设有亭台水榭好不气派。 非寂盯着看了片刻,问:“这是何处?”
下属刚要开口,流景便从主寝里出来了。 非寂:“……”看出是什么地方了。 漫长的沉默后,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所以她又干什么了?”
下属还是吭吭哧哧说不出来,直到他耐心耗尽,才小心翼翼开口:“卑职斗胆,想问帝君一件事。”
“说。”
“您知道狸奴大人对您情根深种的事吗?”
下属心一横,还是问了出来。
非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