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之后感觉触感有点儿不对,屁股下面似乎有什么硌人的东西,伸手一摸,摸到了一种细碎的颗粒状的东西,拈起来一看,却是一些黄色的泥土渣,已经干透了,轻轻一捻就成了碎末。我侧头一看,发现座椅上满是这种泥土渣,尤其是邻座那边,差不多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路蔓延到我这边。不知是谁弄出来的。我只得起身来,将那层布揭了下来,把上面的土全都拍到了垃圾袋中。这个小插曲并未被我放在眼里,邻座上的人再没有回来,林雪大约是累了,不一会儿也靠在座位上睡着了。我则全无睡意,继续捧着书看起来。四个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火车到站后慢慢地停下,陆续有乘客站起来,收拾了行李从车门下车。我叫醒了林雪,小姑娘显然还睡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已经到站了吗?”
我点点头,将我们两人的行李拿下来。林雪接过她的背包,正要往背上背的时候,背包角不小心撞到了她旁边的中年男人身上。“不好意思……啊!”
林雪猛地惊叫了起来,吓得我差点让行李箱砸在头上。“怎么了?”
我转头看她。“云峥哥,云峥哥,你看他!”
林雪双手推着倒在她身上的男人,语无伦次,一脸紧张。我本以为这男人是故意占小姑娘的便宜,但是伸手去拉他的时候,才发现跟我猜想的完全不同。男人的脸色发青,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石头,这样的触感令我心中“咯噔”一声,我试探着去触他的鼻息——却发现完全感觉不到呼吸的温热!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壮着胆子将他推回到了座位上,转头对林雪道:“快去,去叫乘务员!”
林雪咬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转身急匆匆地往车厢尽头的休息室跑去。周围还没有下车的乘客被我们这边的动静所吸引,纷纷围了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深吸一口气,问他们之中有没有医生,过了几分钟,还真有个人走了进来,我马上让到一边,让他去给中年男人做了检查。检查了呼吸心跳瞳孔这几处之后,他站起身,惋惜地摇摇头,“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体征,而且看身体的僵硬程度,应该是死去有一会儿了。”
原本还在围观的人一听这话,一下子乱成一团。每个人都避之不及地向后退去,数道诡异的目光纷纷落在了我身上。我知道,他们在怀疑我。就在此时,林雪匆匆跑了回来,她喘着粗气,对我说:“人,人来了。”
她身后跟着几个穿着制服的乘务员,他们安抚好车厢内的乘客,然后过来给这名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男士做了检查,确定他是真的死亡了。林雪听到这个结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拉着我的衣袖缩在我身后,微微颤抖着,低下头不敢去看那人的尸体。因为车上有人身亡,火车被迫停在了这个车站。而我跟林雪作为“当事人”,也被带到了休息室里暂时与其他乘客隔离。乘务员给我们倒了两杯热茶,让我们不要紧张。半个多小时之后,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进来的却是两位警察,一个年轻,另外一个年龄则稍大一些,明显是领头人。他生着一张方正的的紫膛脸,坐在我们对面,一板脸就显得严肃到有些吓人。“名字。”
他开口道。我见林雪仍然哭的哆哆嗦嗦的,就替她回答了。紫膛脸警察也发现了林雪的状态不对,干脆就只问起我一个人来。我将整个过程都告诉了他,不敢遗漏任何一个细节。“那个人从一上车就闭上了眼睛,中途一直没有醒过,我们本以为他只是睡着了。直到下车的时候,才发现他出了这样的事。”
紫膛脸警察眼光明亮锐利,仔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剖析一遍。顿了一下,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好像一点儿都不紧张或是惶恐?即使直面这样的事情后?”
我微微皱眉,“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的反应太冷静,并不像一个普通人遇到这种事该有的。”
“难道我应该失声尖叫,哭哭啼啼?面对你们的询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您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态度?”
我并没有歧视女性的意思,只是这位警察的态度实在令我很不舒服。才直面过死亡,我亦是心乱如麻,此时配合他们的调查工作,还要被这样冤枉。似乎是被我的反应激怒了,紫膛脸警察皱起浓眉,微微提高声音:“请注意你的态度!”
“云峥哥的态度怎么了?”
一直在啜泣的林雪却猛地抬起了头,用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比他高多了,“我们俩坐车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本来就害怕的不行,你们不安抚我们的情绪,不调查死者的死因,只会在这里针对我们。你们就是这样维护我们这些群众的利益的吗?除了我们之外,火车里还有那么多人,你要是不相信云峥哥说的,你去问其他人啊!”
那紫膛脸警察被她噎地表情发懵,想要说点什么吧,林雪又“呜呜”地哭起来,休息室内的气氛很是尴尬。“算了算了,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其他人和死者有过接触吗?”
警察转移了话题。“有。”
我跟他描述了我邻座的模样,“但是我从卫生间回来一趟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好,我知道了。你们暂时在这等一会儿,登记一下个人信息,小刘,你过来把表给他们。”
紫膛脸警察说完,便离开了休息室。那位被称作“小刘”的年轻的警察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拿了两张表让我们填。“你们也别太担心了,一会儿尸检情况出来之后,若是与你们无关的话,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年轻警察的态度要好上许多。林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填表,“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我没法安慰她,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填完表,我们又等了二十多分钟,那边的尸检情况才出来。死者的死亡原因系心脏病突发,警察没有再他的身上发现急救药,不知是因为忘带了还是其他原因。就像林雪所说,四个小时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四个小时之后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正因为这般悄无声息,才叫人心中更加难受,不得不感叹生命的脆弱。我不知道男人的家人在知道他出来这样的意外地时候,会是多么的悲痛欲绝。结果出来之后,我们算是洗脱了嫌疑,这才被允许离开,不过若是警方传唤的话,我们必须随传随到。原本充满愉悦的回家旅途,因为这场意外,被蒙上了一层阴霾。我一路无话,林雪也没了之前那活泼爱笑的样子,眉毛耷拉着,眼睛肿得像兔子一样。“别想太多了,早点回去,到家之后好好睡一觉。要是还不想不开,就跟家里人说说。”
我把她送到了车上,临行的时候这般安慰道。林雪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了,谢谢你云峥哥,再见。”
我冲她摆了摆手,“再见。”
送走林雪之后,我步行了三百多米,穿越马路到达另外一个车站,坐上了回家的客车。虽然我面上表现得很镇静,实际上却是心乱如麻。我尝试着用阅读来叫自己沉静下来,但这个法子显然没多大的用处,我拿着书看了半天,然而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最后烦躁地将书合上,转头看向窗外。结果,这么一个动作,倒是让我看到了一个人——正是之前在火车上坐在我旁边的人,他佝偻着腰背,四肢僵硬,缓慢地随着人流往前走。我的视线忍不住一直追随着他,看着他上了我这辆车,看着他从我身边经过,又看着他坐在了我斜后方的位置上。于此同时,我又闻到了那种奇怪的土腥味,和梦中的一模一样。它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让我下意识地寻找起它的来源。——找不到。它似乎根本不存在,又似乎无处不在。我十分厌恶这种味道,却又无处可避,只能找了只口罩,掩住口鼻。因为这种味道,两个小时的车程便变得犹为难熬起来。我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捱到了到站停车,赶紧拖着行李箱,逃也似的下了车。来到外界,我一把扯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大巴车停在了镇子中的车站里,到我老家则还需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奶奶所在的村子虽然不是建在深山老林中,但是位置也足够偏僻了,很少能有出租车愿意进去,除非运气好能正好遇到回家的村民带你一程,否则一般都只能靠自己步行。我拖着行李箱,穿过了镇子边缘的公路,通过一条横贯在河水上的大桥,进入了山中。这个时候不是逢年也不是过节,山中几乎没有什么人,两边的山坡上是一块一块的田地,庄稼在剧烈的阳光之下打着蔫。好在山中树多,将路上的阳光遮蔽了大半,走在树下,暑气顿时消了大半,倒是比进山之前还要凉快。我对这里熟悉得简直不能再熟悉,踏进山中之后,对家的记忆便汹涌而至,这让我放松了许多,步履轻快地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再往里一些,道路更加崎岖,树木也更加的繁茂,积年之下,路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踩上去触感绵软,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小的时候我最喜欢来这里玩了,在树叶上尽情的奔跑,听着那响声,亦或是抓起一大半落叶,抛向空中,然后看着它们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如同一只只翻飞的蝴蝶。这段记忆让我忍不住生出一点童心,看着脚下的落叶,重重地踩了上去。“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声音变成了二重奏。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过头,就见在重重的树影之中隐约有个人,顺着小路慢慢地向我走来。——方才我身后分明没有人。我忍不住在原地站定,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模样渐渐地清晰了起来,那佝偻的背影,行走时显得异常僵硬的四肢,以及不正常的肤色……又是那个人!我心中一凛,不敢在这里继续逗留,拖着行李箱,快速地往前走去。“咯吱”“咯吱”“……”那声音如同魔音贯耳一般挥之不去。我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胸口因为气喘不足而憋的生疼。但我不敢停下,总觉得一旦停下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两边的景色飞快地变化着,面前的道路也愈发宽阔。我的视线所及处,终于有了民居。熟悉的村落就在前方,我的心总算安定下来,壮着胆子回头再望,身后已经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努力将心中的怪异感挥去,我沿着熟悉的道路,走进了熟悉的村庄之中。同我一年前的印象相比,村庄并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是平静又安闲的模样。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天气却仍旧炎热无比,村里人几乎都在家中避暑休息,当然也有那调皮的幼童不惧灼热的阳光,在外面嬉戏玩耍,一个个晒得和皮猴一样黑,也有那苍颜白发的老人,坐在树影处,安静地晒着太阳打着盹。“你别跑!我马上就要抓到你了!”
“你来追我啊略略略……”两个小黑孩儿你追我赶地从我面前经过,在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后面的小孩儿脚下一绊,眼看着就要扑倒在水泥铺设的路面上,我忙扔掉行李箱,伸手一抓,堪堪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扶着他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