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对着陈浮生发怒，他欣赏陈浮生那份对世间万物的恻隐之心，但也反感这份好心肠永远不能理智的判断事情的对错。杨耀怒视着陈浮生，指向站在讲台上的李小玲，“生哥！她害了人！无论她现在变成什么模样，她终究是害了人，你以为阴间的鬼差会饶过她吗？身为厉鬼，害人性命，根本无法进入轮回，只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面对自从未见过的杨耀，陈浮生不知该如何开口。“没事的，学弟，害了人，就要受惩罚，谁都是如此。”
李小玲释怀的一笑，眼中充满了悔恨的泪水，“我知道自己，注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无论是阳间还是阴间，都已经容不下我了。”
说着，李小玲抬起了左胳膊，在场的三个人，都能清楚的看见，她的身体正一点点的离散，用不了多久，便会化为飞灰——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李小玲的存在。注定是这样的结局，谁也无法更改，陈浮生和苏弦同时陷入了哀痛的沉默。“学姐，一般的魂魄，最多在人间逗留七日，若没有鬼差送往阴间，同样会消散天地。你之所以能存在十年，正是因为你的怨恨让你化为了厉鬼。方才，你的怨恨已经全部消除，按理说，你现在就应该已经化为灰烬了……”杨耀的眼眸也少有的柔软了起来，“学姐，你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听到杨耀这么说，陈浮生和苏弦同时看向缓慢离散的李小玲。“是，我现在强撑着这副身躯，确实有一个心愿未了。”
李小玲转过身，已经变得透明的手指，穿过了十年前还是黑板的屏幕，“十多年前，我考上了这所学校，遇见了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话温文尔雅的老师，不知不觉，我就喜欢上他每一个动作，无论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勾画，还是用黑板檫擦掉秀气的字迹，甚至是低头扶了扶眼镜……他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于是，我爱上了他，用尽一生的勇气，写下了一封情书，交到了他手里。后来，我们确认了恋爱关系，一开始都很好，只是因为我们的身份，不能将这层关系公之于众。我们……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在夜晚的砚湖边谈天说地，也不能坐在一起吃饭。那一年，他让我申请成为交换生，说是到国外涨涨阅历，更有益我的发展；而我，只想待在他身边。我们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他便离开了我。也是那天夜里，我心情很差，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喝到深夜，醉醺醺的回宿舍，这才遇到了那两个将我残忍杀害的恶魔。我死了十年，真正支撑我逗留人世的，除了那份怨恨，更是这份执念……”“学姐，你是说，你想再见那个老师一面？”
陈浮生问道，他很乐意帮助李小玲达成这个心愿，又急不可耐的问，“那个老师是谁？我们立刻帮你找到他！”
“他啊？平日里很严肃，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忘了我的名字，可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孙靛英’。听起来很好笑吧，和那个盗了慈禧太后东陵的军阀一个名字。”
“孙靛英？咱们学校有这个老师吗？不应该啊，这么劲爆的名字，早应该传遍全校了啊。”
陈浮生抓耳挠腮，转头看向杨耀，“小杨子，你听过这个老师的名字吗？”
“生哥，你还不了解我吗？一星期十五节课，我敢逃十节课，每学期都挂科七八门，我连老师的样子都不认得，咋还能去记人家的名字。”
杨耀仰起头，摸了摸下巴，“你说，这个老师是不是已经退休了，或者调到其他学校任职了，咱们一会儿去问问其他老师。”
站在两人身后的苏弦，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像看智障一样看着陈浮生和杨耀。苏弦气呼呼的鼓起拳头，大踏步的走近两人，一人赏了一个粉嫩的拳头。“你们两个怎么有脸坐在本科生的教室！我只知道大学老师不认得学生，还没听过学生不认得老师的！孙靛英，孙靛英，那不就是咱们的班主任孙老师吗？”
这个重磅消息，顿时让陈浮生和杨耀脑子“嗡嗡”的——谁能想到那个李小玲口中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迷倒一众女学生的老师，竟然是自己那个油腻的、暴躁的、一言不合就骂人的班主任孙老师。再说了，其实这也不怪陈浮生和杨耀，孙老师对自己的名字一向是避而不谈，生怕引起学生们的嘲笑，也就是苏弦身为班长，平日里接触得多，才知道这个“秘闻”。这下好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找孙老师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周四下午是学校公休，准确的说，是学生们的休息日，全校老师们都要开会。最近“入殓师”专业，接二连三的出事儿，孙老师可是被校领导骂了个狗血淋头。开完会后，他闷声不响便骑着自己的小电动车，一溜烟的跑回了位于鼓楼小区的家。孙老师也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自从摊上以杨耀为首的“挂科我骄傲”的学生，他也变得有些脱发，锃光瓦亮的头顶，怎么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油腻男人——这大概就是孙老师从未娶妻、一直是独居生活的原因。回到家中，孙老师“北京瘫”的坐在沙发上，少有的点起了一根烟。烟草的味道，总是让人不经意间回想起往事，孙老师也不例外。他偷偷摸摸的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了抱着好多层报纸的相片——这些相片原本都是十年前用手机拍摄的老照片，孙老师特意洗了出来，虽然当年的手机摄像头质量差，但还是能看出他年轻时英俊的模样，以及，他身边站着的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姑娘。正当孙老师沉浸在回忆中时，敲门声传来。“孙老师，在家吗？我是杨耀，请开一下门。”
“好了，知道了，稍等。”
孙老师迅速把照片放进抽屉里，心想，肯定是杨耀挂科太多，给自己送礼求高抬贵手来的——作为一个有师德的教师，他必须要一口回绝，并且严厉的斥责杨耀。拉开门，出现在孙老师面前的，不止是杨耀，还有陈浮生和苏弦。“老师好！”
陈浮生暖暖的一笑。“呦，你们三个怎么来了？进来吧。”
三人进入家中，坐在了沙发上，孙老师则跑到厨房，给三人准备一些茶叶。陈浮生和杨耀还是老样子，唯独苏弦，不言不语，甚至连表情都做不出来——此时的苏弦，再次被鬼上身，体内的魂魄乃是李小玲。李小玲已经濒临消失，只好借助苏弦的“纯阴之体”，来见这十多年前的恋人最后一面；好在，李小玲的戾气已经全部消除，也不会对苏弦产生伤害。三杯冒着热气的茶叶水，放在了陈浮生三人的面前。“你们三个最近怎么老凑到一块儿？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孙老师，时间不充裕，我没办法和你慢慢聊天，请原谅我开门见山。”
陈浮生飞快的组织好语言，他也没办法，李小玲的魂魄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把真相说出来，“孙老师，你还记得李小玲这个名字吗？”
孙老师正想拿起一杯茶水，听到这个名字，忽然手颤抖了一瞬，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也不觉得疼痛。“看样子，我们是找对人了。”
陈浮生长舒一口气，“孙老师，说出来你不要害怕，我、杨耀、苏弦其实都不是一般人，我们能和鬼接触。我想，你平日里忙得抽不开身，一定不怎么看新闻，就在几天前，学校南山挖出了一具骸骨，经过DNA检测，正是十年前李小玲的尸体。也巧了，我们正好遇见了李小玲的魂魄，她讲述了你和他的过往。现在，她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只想在最后见你一面。”
孙老师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他的太阳穴处都开始凸起，显然内心十分的震撼和不敢相信。“小杨子，把学姐的魂魄放出来吧。”
杨耀手指点了点苏弦的眉心，李小玲的魂魄瞬间飘了出来——只不过，她半个身子都已经变得透明。陈浮生则点起了生犀，方便常人能见到鬼魂。烟雾缭绕中，时隔多年，孙老师抬起头，厚厚的眼镜片里出现了魂牵梦绕十年之久的身影。“小铃！真的是……真的是你。”
孙老师猛然站起身子，撞倒了茶几上的三杯水。“靛英，这十年……你变老了，没有年轻时那么帅气了……”一双接近透明的手，抚摸着孙老师的脸颊。一滴从眼角溢出的泪，划过了脸颊，穿过了那双再也无法握紧的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我一直以为你是去了国外……”“哪能啊，十年前就舍不得你，十年后更加舍不得你……还好，当初没有嫁给你，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像个糟老头子。”
“是啊，我老了，你还是年轻的样子……”一阵微风，吹起了房间里的窗帘，吹散了生犀燃烧时飘散的烟雾。一人一鬼，阴阳相隔，孙老师张开了怀抱，李小玲还未投入那期盼了十年的怀抱中，便随着这阵风，永远的消散了……“靛英，靛英，这一次我真的走了，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孙老师拥抱着十年的光阴，房间里，只剩下眼泪滴落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