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熙如今的眼界,轻易能看出来,这幅画的高明之处,但因为怀有心事,沉浸不进去,犹如隔雾看花,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是周昉的真迹,却说不出真在哪里,只好照本宣科的吊书呆子道:“初步看来,周昉取唐代妇女崇尚的婉丽丰腴之态,描法是铁线描,用笔细劲柔丽,流转自若,色彩基调偏暖,衬出青、灰、紫、绿等衣色,确实是丹青妙笔,不过比《簪花仕女图》,好像略逊一筹······”安玉田抚掌笑道:“林兄何必自谦!这副《挥扇侍女图》,自然比不上《簪花仕女图》,甚至可以说,《簪花仕女图》在古今名画里,至少可以位列前十,不过这幅画,也有一个妙处······”林熙不解,投去询问的目光。安玉田指着画中内容道:“这幅画虽不以任何历史故事为蓝本,却用了‘秋风纨扇’的意象,这个意向来自汉代的班婕妤······”“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妃子,不仅人美,且才情出众,贤良淑德,当年汉成帝出游时,曾邀她一起乘坐步辇,她因觉得贤圣君王应远离美色,亲近名臣,所以婉言拒绝,因此拒绝了丈夫的宠爱······”“后来赵氏姐妹的出现,使班婕妤同她的德行一起被遗忘,在漫长的寂寞生活中,她创作了《怨歌行》等歌赋,‘秋风纨扇’便来源于此······”“她将自己比作纨扇,在秋天里纨扇被抛弃不用,写照她当时的悲凉与绝望,再后来,纨扇就成了深锁后宫、饱尝寂寞的宫娥们的哀怨象征······”林熙是有所悟,渐渐进入了状态,深有所感道:“周昉出身于豪门显宦,因此,他对贵族阶层绮靡奢华的生活非常熟悉,其仕女画不以烈女、贤妇、仙女等为形象······”“而是取材于现实生活中贵族妇女的行乐活动,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从而迎合了中晚唐时期,大官僚贵族们的审美意趣······”“其作品在张扬唐王朝繁华兴盛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揭示了贵妇们极度贫乏的精神世界,这副图中嫔妃们体貌丰腴,衣饰华丽,但她们面含幽怨,举止慵倦,毫无生气······”说到这里,林熙忽然愣住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安玉田拿出这幅画,似乎另有深意,好像在以画中意境,暗指他自己似的。可当林熙去看他,却看不住任何端倪,仿佛只是随意为之,根本没有其他意思,当真是奇哉怪也。林熙不觉恍惚,难道自己想错了?安玉田又拿出另一幅画,亲自为林熙展开,接着说道:“《挥扇仕女图》看过了,林兄再看看这幅《调琴啜茗图》,是否另有一番风味······”林熙推迟不得,只好放眼望去。这幅画卷横约七十五公分,高二十八公分,描绘唐代仕女弹古琴饮茶的生活情景。全图共有五位仕女,重点表现一位红衣贵妇,在园中树边石凳上弹古琴,旁边茶女端着茶托恭候。整体来看,坐在庭院里的红衣贵妇在两个女仆的伺候下弹琴、品茶、听乐,表现出贵族妇女闲散恬静的享乐生活。图中绘有桂花树和梧桐树,寓意秋日已至,贵妇们似乎已预感到花季过后,面临的将是凋零。此外,调琴和啜茗的仕女,肩上的披纱滑落下来,显示出慵懒寂寞和睡意惺忪的颓唐之态。林熙看完之后,做出点评道:“全卷构图松散,与人物的精神状态合拍,人物组合虽不及张萱之作紧凑,但通过人物目光的视点,巧妙地集中在坐于边角的调琴者身上,使全幅构图呈外松内紧之状,且卷首与卷尾的空白十分局促,似乎被后人裁去了······”安玉田笑着说:“后面裁去的那部分,是作者自行裁去,当时毕竟是封建时代,有些张狂的东西,还是不要流传为好······”林熙轻轻颔首,表示理解,但对后面的内容,却多了几分好奇。安玉田继续道:“这幅画卷当中,人物线条以游丝描为主,渗入了一些铁线描,在回转流畅的游丝描里,平添了几分刚挺和方硬之迹······”“设色偏于匀淡,衣着全无纹饰,当有素雅之感,人物造型具有丰肥体厚的时代特色,姿态轻柔,特别是侍女的手指刻画得十分柔美、生动······”“只不过,诸女的神情和脸形流于程式化,缺乏个性,比之前两副,还要不如许多,也是我最厌恶的地方,好几次想丢掉,却又不忍轻慢前人杰作,今天遇到林兄,算是遇到知心人,可以一吐为快······”安玉田说着随手一扔,把这副在外人眼中价值连城,堪称稀世珍宝的《调琴啜茗图》,像丢垃圾似的丢开,并隐晦的露出一丝厌恶,弃如敝履。林熙面色更加古怪,又感到了先前的错觉。他实在想不明白,以安玉田的身份地位,以及他高绝的实力,有什么可逃避的呢?他想逃离什么呢?这时,书房门突然被推开,安悦溪探出小脑袋,乖巧的说道:“爸爸,林叔叔,妈妈说饭菜好了,叫你们下去吃饭·····”转瞬间,安玉田收敛了厌恶,恢复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对林熙说道:“不好意思,林兄,刚才有些失态了,这边请······”林熙展颜一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可他却不动风色,跟安玉田走出书房,来到了餐厅。餐桌上面,已经摆好菜肴,老管家正逐次摆放碗筷,见林熙和安玉田过来,赶紧到旁边束手而立,丝毫不像一个,不下于季启航的绝顶宗师。餐桌上的菜肴,只是普通的家常菜,炒土豆丝、西红柿炒蛋、红烧茄子、小酥肉、清炒油麦菜,再加一人一碗晶莹的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