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正是“小楼听春雨,深巷卖杏花”的意境。而晨光初绽,鸟声啁啾,经过春雨洗礼的空气格外清新,让行走在杭州小巷之中的行人,心情格外地愉悦。但现在住在小巷客栈中的一位少女住客,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窗外春景清丽,正是杭州一年中最好的时候;若是正常的住店游人,此时早该起来,洗洗漱漱,出门踏春看景去也。但这位模样活泛的妙龄少女,现在却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就是不愿起来。看这情形,她应该是千万赖床女孩儿中的一员,但若仔细看,却会看出一些微妙的异常。这少女容貌绝美,甚至美到说她是花容月貌,都有点像在贬低。毫不夸张地说,任谁只需看她一眼,都会恍然大悟:“一直想象不出来,瑶池天仙美人是什么模样,现在看到了她,终于知道了!”
就是这样绝美的少女,懒洋洋躺在床上时,浑身却少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青春气息,眼神中除了慵懒,竟还隐含着一丝深沉的哀愁与悲愤。“都怪这破书!”
悲愤的少女,听着窗外传来的悦耳鸟语,正用愤怒的眼神,看向枕头边的一本书卷。这书卷古老无比,根本看不出纸张材质,那黯淡古旧的页面上,隐隐约约刻画着一些花纹,繁复而神秘;此时霞光自窗外照来,书封上的花纹竟好像开始流动起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好奇?”
赖床少女哀伤地想,“我涂山皇朝,什么神书奇册没有?为什么我偏偏对这本《伏羲经》好奇?”
“好奇也就罢了,我为什么还要去试练?我贵为涂山国公主,为什么会对上古神族的功法秘籍感兴趣?”
“唉!”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族的东西,果然和咱们妖族相克;谁能想到以我白冰岚的见识,居然会练得走火入魔?!”
没人能想得到,在杭州市井客栈中赖床的这位少女,竟然是当今神州南方那个强大妖族王朝的公主!只要听到涂山皇朝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位少女的来历十分不凡。涂山氏是神州大陆上最古老、最高贵的妖族,曾经那位治理大洪水的大禹,娶的就是涂山氏的女子。涂山氏乃是九尾天狐一族,传自女娲一脉,已雄踞神州南方数千年,乃是妖族诸国中最强大的王朝。涂山朝皇室,以九尾天狐之毛色“白”为姓;这位气鼓鼓的白冰岚,正是涂山皇朝的正牌公主。当然,“白冰岚”是她在外行走时常用的名字,在涂山皇廷中,她常叫“白霜瑶”,或是“涂山霜瑶”。对她来说,这些名号都是自己,甚至还相对喜欢“白冰岚”这个名字呢。白冰岚这位公主,和人族华夏朝的公主们还不太一样;按照妖族祖制,在继承皇位方面,公主和皇子一样,拥有平等的权利。特别的,白冰岚天资聪慧,性格大气,尤其拥有惊人的法技天赋,涂山皇室珍藏的法术书,她基本一看便会,行事也一心为国,便让她在涂山国的朝野军民心目之中,拥有着极高的声誉。但问题就在这里。她也实在太爱学习法术战技了,这次来敌对的华夏国中刺探军情民情,临走时还随手拿了一本功法秘籍,据说是他们涂山氏祖先在上古妖神大战中,从神族那儿缴获。在华夏国民间游荡之时,她随手试练,没想到果然妖神有别,以前那么多号称凶险难练的高深妖族功法,怎么练都没事,这本什么破《伏羲经》还没怎么开始练呢,一个走神,她竟然走火入魔了!现在她的功力,只剩下不到一成,战斗力可能比街边的莽汉也高不了太多。功力暂时没了也就罢了,没想到屋漏又遭连夜雨,她身处敌国,功力尽失后也想着赶紧回国,就满大街寻找他们涂山国在华夏的密探暗桩;没想到心乱如麻之际,一个不留神,竟然被从来不放在眼里的痞子混混给盯上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用来证明自己公主身份的信物,竟被偷了!信物被偷了也就罢了;但和信物玉佩消失的,还有一叠用来行走华夏江湖的银票……涂山皇朝的天狐公主,从来高来高去,锦衣玉食,何时遭遇过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恶!”
白冰岚眉目含恨,恨恨想道,“果然这些人族,天生卑贱;还号称人间天堂的杭州,居然小偷遍地,素质比咱妖族差多了!”
“唉!”
躺在廉价客栈的木板床上,感受着硌得自己生疼的硬木床板,她忍不住叹道,“唉,我那凹凸有致、青春玲珑的身材啊,经历这一劫,你们都要变得平庸了……”想到这里,之前经历那么多磨难都没哭的少女,这时却流下晶莹的泪水来。正凄风苦雨时,却听得“咚咚咚”几下砸门声,然后有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正高声大嗓地叫道:“白姑娘,白姑娘,你出门了吗?”
停顿了一下,高亢的声音又传来:“别装不在了!就你那娇弱身子,这么早能去哪儿呢?我说你那半个月的房钱,什么时候结?老身当初看你可怜,才让你先住店再付钱,没想到老娘却看走了眼,你这小娘皮看起来身娇肉贵,却没想到竟是个没钱货!”
“俺孙大娘做的可是小本生意,你再不给钱,我这‘富贵大客栈’,可快周转不了啦!”
和昨天响了一夜的春风细雨截然不同,老板娘这番话如同连珠炮一样,纵然隔着粗粝的木板门,依然如狂风暴雨般泼到了白冰岚的耳里。涂山公主何曾被这样冷嘲热讽过?她忍不住就想跳下床,好生扇这人族泼妇几个大耳刮子——但转念又一想,身处敌境之中,受点委屈事小,若打人把事情闹大了,万一被哪个狡猾的杭州官儿看出端倪,认出她妖族公主的身份,那恐怕带来的后果和损失,不堪设想,甚至可能大过他们涂山国输给华夏国几场大战役。一想到这,就像一瓢凉水忽然兜头浇下来,把天狐公主心中腾腾的怒火,瞬间浇灭。这时候,不知道孙老板娘是不是良心发现,忽然语气转柔,温声说道:“小姑娘,其实也不是老身要逼迫你,咱们开门做生意,有自己的难处;如果店里住客都像你这样,只管住不记得给钱,大娘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去啦。怎么样?前天大娘跟你说的主意,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唉!其实哪用考虑啊,如果老身有你这样的花容月貌,啧啧,早就冲去青楼,自卖自身,不出三天,就成西湖画舫的头牌啦。到那时节,还说什么还不上房钱?整天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乘的是宝马香车,不止老身这样的夯货靠不了你近前,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想见你一面,还得出门左转,慢慢排队呢!”
“啧啧!别怪大娘粗言,你这小娘皮的身子骨儿,究竟是怎么长的呢?大娘打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美娇娘没见过?她们跟你一比呀,简直就是烂菜叶跟佛跳墙!”
“若是只是容貌爽眼也就罢了,你这小娘儿的身姿眉眼之间,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媚气,跟戏文里说的狐媚子气一样,连大娘这样的老妇人看了,都忍不住要动心哩!”
“真的,白姑娘,你相信老身,就你这媚气天然,只要听我的话,让老身引荐你去青楼,甭说这房钱立马还上,不出十天半月光你分的缠头钱,就能把老身这家客栈买下!”
孙老板娘连珠炮般说到这里,一直忍着没作声的天狐公主,再也忍不住,聚起全身的力气,怒吼一声:“滚!”
正在门外说得起劲的老板娘,听到这声“滚”字,竟然愣住了。不仅愣住,她还下意识地转身,真的一溜烟走下来,鬼使神差般回到门厅柜台的后面去。直到站到柜台后面自己无比熟悉的位置,掌柜孙大娘这才忽然反应过来:“咦?这是咋回事?怎么俺才听得那小娘皮一声‘滚’字,就真的吃了一惊滚下楼来啦?”
“哼!其实并非老娘胆怯,”她兀自镇定地想道,“实在是这个小娘皮,看着身子娇娇柔柔,嗓门倒是古怪稀奇,听得人厌烦,老娘忍不住就走了。”
自我安慰一句,她抬眼看了看自家客栈大厅中粗陋的布置,忍不住也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唉,这世道,若我有那小娘皮十分之一的姿色,哪还用守着这个破客栈……”老板娘在楼下哀怨,白冰岚已在楼上穿好了那套嫩黄色的衣裙,却也是万千思绪。“不行了,”看着窗外满眼的红花绿树,她对自己说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休养了大半月,功力却还没怎么恢复,每日呆在屋里,寸功不进也不是个事儿。”
“这店家老板娘,虽是泼妇一个,还存心不良,想将我介绍去青楼,好收牙婆中人钱,不过我这大半月没给她住店钱,却也是我的不对。”
“唉,纵然本公主现在,装的是卑贱的人族民妇,可也不能住店不给钱啊。今儿天气正好,我恢复了半个多月也略能行动,那就去杭州城中走一遭,看看有什么来财生钱的机会。”
妖族公主也是雷厉风行,念头一动,立即衣袂飘飘,一阵风般下了楼,眨眼之后就已经在大街上。以她现在的身子状况,本来不该这般如风行走;但她依旧拼尽全力,如风掠过客栈柜台,实在是不想再被那老板娘催房钱。等到了大街上,白冰岚举目一看,正是行人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小商贩在叫卖,显得十分繁华热闹。近半月来,她一直蜗居客栈,这时乍来到拥挤的街坊上,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厌恶人间的市井,反而还感觉到有几分温暖。不过光看热闹是挺高兴,她已走过了几条青石板街,却还丝毫没找到赚钱的机会。“哼,这些堕落人族,都操持这些贱业,本公主才不屑屈尊和他们为伍呢。”
虽然不能赚钱,但并不妨碍高贵骄傲的妖族公主,在内心依旧嘲笑鄙夷人类。只是嘲笑了几个来回,她却渐渐觉得不妙。“难道本公主真要被一文钱难倒?”
她在心中悲愤喊道。原来,刚才她正看到,一笼香喷喷的肉包子刚出炉,那包子铺的老板明码吆喝,一只包子正巧要一文。而更巧的是,还没吃早饭的白冰岚本来就很饿,闻到滚热包子蒸腾四散的阵阵肉香,这肚子里就更饿了。她的眼前开始冒出金星,本来就虚弱的身子,这时候变得更加软绵绵,几乎再也站不住了。自觉不对,她连忙挪到街边拐角,倚墙靠住,让自己不至于晕在当街。倚墙喘息了片刻,筋骨渐渐平复,没那么酥软,不过又有一件事,让她觉得比当街晕倒更可怕:不知道是不是严重的饥饿,让她产生了幻觉,她现在竟然有点期望,有哪个混蛋的人族纨绔子弟,发现她的美色,然后用一笼包子来引诱她——可怕就可怕在这里,她想了想,竟然对断然拒绝这件事,产生了犹豫……估计没有哪一个涂山国的子民能想到,那位在妖族之中呼风唤雨、颠倒众生的尊贵公主,这时候竟在人国的街头饥寒交迫,已经神智糊涂到,出现要卖身吃饭的幻觉。“你怎么站在这里?”
正恍惚间,白冰岚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在、在跟我说话?”
直觉着应该朝自己喊,白冰岚慢慢地转过身来。这一刻,明媚的春日阳光,从少女的身前斜斜照下,正将她眼前的说话之人,照得通体明亮;于是这个人的容貌,在白冰岚眼中纤毫毕现,竟然让见多识广的天狐公主,也一下子出了神,看着眼前这个人,呆呆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