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香儿离开顾家时天还亮着。门口小路上传来卖豆腐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还有敲打木梆子的声音。那声音,在这死气沉沉的坊子碳矿区显得尤其清爽。玉香儿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皱皱眉头,她很快镇静了下来,她大踏步向前走着,她很快走近了卖豆腐的,她亮着嗓子喊了一声,“卖豆腐的!”
“唉,这,这位小姐,您要买块豆腐吗?”
“是呀,这豆腐怎么卖的?”
“一角两块!”
卖豆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身材高大,他模样清瘦,有点沧桑;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破油毡帽,露在帽沿外边的头发向两边支愣着,和他脸上烂七八糟的胡子搅和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胡子?哪是头发?一样的黑色;他一张口,红色的唇角向两边咧了咧,漏出雪白的牙齿,那么憨厚;一双关公眼,笑眯眯的,很是温和。似乎这双眼里住着阳光,非常明亮。他一边把肩上挑着的担子轻轻放在了路边上,他一边偷偷瞄了一眼玉香儿。玉香儿往前凑了凑,她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撩起盖着豆腐的蚊帐布,“吆,您这豆腐还挺新鲜呢,给来两块,那一块麻烦师傅给顾家送去,他的婆姨躺在床上生病呢,怪可怜的!”
“好,好!”
卖豆腐的汉子嘴里一边应着,他一边熟练地抓起切豆腐的铁片,他一边压低声音说,“坊茨小镇有急事,让你去一趟!”
玉香儿点点头,她抬直身体,噗啦噗啦双手,笑盈盈地说,“师傅啊,您把这一块送到红房子,俺这手呀不愿意接触这水淋淋的东西,俺心里有点别扭……”“好,好说,俺先给顾家送去一块,顾家就在眼前,离着近,然后再去您的红房子,您看可以吗?”
“随您!”
玉香儿一边说,一边扭着身子向火车道方向而去。躲在门洞子里的小敏听到了玉香儿与那个卖豆腐大汉的对话,她只记得那个卖豆腐的竹筐里有她家的一块豆腐,她真的很高兴,她就那么紧紧盯着卖豆腐的汉子,生怕他悄悄溜走。“小姑娘,给!”
小敏摊开一双小手。卖豆腐的汉子把一块软绵绵的豆腐放在小敏的手掌心里,放不下,眼前的豆腐在小敏手里上下颤抖。小敏满心欢喜地盯着手里热乎乎、白嫩嫩的豆腐,她家饭桌上有多久没见豆腐了,她都记不清了,她真想张开小口咬下一块,细细地嚼着……她突然想起了眼前还站着卖豆腐的汉子,她急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顾小敏第一次与这个卖豆腐的汉子面对面,眼前的男人一脸憨厚,一脸的慈爱,还有一脸温和的微笑。她急忙深深鞠躬,“谢谢您!”
“不客气,小丫头,下次,如果俺再来你们这边,一定给你家留下一块……”卖豆腐的汉子一边说,一边挑起担子走了。1933年冬天,古北口战役紧张,党组织让乔丹霞他们想办法炸毁日本人的运煤火车,阻止鬼子得心进尺蚕食北平。第二天夜里,坊子火车道那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还有刺耳的警笛声,还有冲天的火光,那种声音久久回荡在坊子矿区,吓醒了住在矿区的所有人,一时间狗吠鸡跳,睡梦里的小孩被吓醒,大哭,哭声与慌张的尖叫声在空气里漂浮,被警笛声掩盖。是乔丹霞他们用身体炸毁了坊子车站的仓库和临近仓库的火车道,给古北口的将士争取到了一次小胜利。但是,鬼子只用了一个星期时间重新修复了坊子火车道,他们继续肆无忌惮地一车皮、一车皮掠夺着中国的煤炭。日本鬼子为什么这么嚣张跋扈呢?他们一边明目张胆地开挖着中国的矿物资源,一边发动侵略战争,一边把中国老百姓当成他们的奴隶,谁能想明白呢?顾庆坤也想不明白。他更想不明白乔丹霞那个漂亮的、柔弱的女人怎么会那么勇敢呢?她的命还是命吗?她二十多岁的人生被那爆炸声带走,值得吗?就在这年冬天顾小敏的母亲也死了。生命殉落如同凋零的花瓣,她不舍得匆匆落入尘埃;她在她住的小屋门前徘徊,拖着缥缈的灵魂;她在她女儿和她男人眼前哭啼,流下两滴泪;她在风里旋转、挣扎,依依不舍。顾小敏母亲嘴里最后念叨着“三丫头,三丫头!”
她心里不只是不放心留在她男人身边的小敏,还有她的大敏二敏……两颗泪滑出她黯淡无神的、深深凹陷的眼眶,落在她清瘦苍白的脸上,她艰难地抬抬眼皮,瞄了瞄她身旁的男人一眼,她又用哀怜的眼神看看小敏,“小敏……我可怜的丫头啊……俺去了,俺去找你小姨……”顾庆坤哭了,“放心,三丫头永远留在俺的身边,你,你放心,你……”在慌乱之中,顾庆坤看到他的婆姨永远地合上了眼睛,“不,不,你不能这么走了……俺还有话要说……”他嘴里的话带着他伤心的泪,还有颠三倒四,他蒙了,他不相信他的女人就这样匆匆离他而去。十七年前,八岁多点的一个小女孩来到了他顾家。他当时已经十多岁了。他没觉得那个细瘦又胆怯的女孩就是他未来的婆姨,他只觉得好玩,他欺负她,他用弹弓打她,他用一把杀猪刀吓唬她,她从不反抗,她只用一双小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哆嗦,任由石块弹珠打在她的头上,她的背上。不知她疼不疼?反正她没哭。有时候他也可怜她的忍让,他想带她出去玩玩,看看院子墙外面的光景。被他母亲看到了,母亲跳着脚、咬着牙骂他,母亲一边骂他,一边把那个可怜的生命拽走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她拖进柴火房关起来,母亲手里抓着一根粗大的藤条打她,一边打,一边骂,“这么点就不安分,长大了还了得,说,以后还敢不敢踏出顾家大院一步?还敢不敢偷懒?还敢不敢勾引大少爷……”他蹲在柴火房门口外面,他本可以冲进去救她,他没那么做,因为她没有喊叫,更没有求饶,他以为她真的是皮厚,抗打!出手救她的往往不是他,而是他的二弟顾庆丰。天黑之前,她照旧来给他送洗脚水,他看到她眼圈肿肿的、红红的,他又心升怜悯,他想安慰她几句,她一扭身走了。从此以后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话……直到她十四岁那年,他们才真真正正做了夫妻。可是,她依旧是唯唯诺诺,依旧把他当大少爷,任由他欺凌、打骂。顾庆坤知道他的女人不是铁打的,那是她的忍让和逆来顺受,更是顾家的三从四德捆绑住了她,让她只能忍气吞声。顾庆坤抱着头蹲在院子里,他的脸上流着泪,一直流到他的下巴颏上,顺着他宽大的下巴颏落到了地上……那不是酒,那的的确确是顾庆坤失去他婆姨的痛苦与后悔的眼泪。“她也许不该死!”
这是顾庆坤脑袋里最清晰的思路,也是从他嘴里吐出的最多的一句话。他一边哭,他嘴里一边叨叨咕咕。前一天,他把乔丹霞的事情悄悄告诉她时,她反而非常平静,她的平静让他吃惊,似乎她早已经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她说:“小妹说,咱们中国人太懦弱,所以活着窝囊,给了倭寇趁虚而入的空隙……”这个嫁给顾庆坤的小女人,最后那晚上说的话,也说出了她的心声,只因为她懦弱,她才一次次忍受她丈夫的打骂。人善有人欺,这句话就是顾小敏母亲活了一辈子的总结,不,也是当时所有软弱的中国老百姓的心声,他们一次次忍受倭寇的欺压,更有一些腐败的、崇媚洋外的官僚,对外国人唯唯诺诺,反而对中国老百姓虎视眈眈。从小敏母亲离开的那天开始,顾庆坤变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还有满脸的忧郁。他的酒瘾也戒了一半,他也不再随便发火。每天推开院门,可怜的小女儿就向他飞奔而来,“爹,爹……”他的心一颤,他庆幸自己还留下了这个唯一的女儿。“爹,俺热了粥,还有一块馍,给您留着,俺没吃,母亲说,爹在矿上累了一天,要吃干粮……”顾庆坤弯下腰一把抱住他的女儿,他满脸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