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佑虽然是一个日本人,他身上带着中国文人墨客的气息。谈吐之间带着礼貌与修养。二十年前他出生在中国,是他的父母把他硬生生地带到了中国。在他十几岁前接受了中国文化,他读过孔子,那是他的父亲扔给他的第一部中国书籍。他父亲是让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是有等级区分的,要他明白一个人的身份与地位从哪儿而来?无论是他父亲误解了孔子的本意也好,还是他父亲心里有做贵族的梦也好,他都按照他父亲的意思去学习,去理解,去生活。他十几岁时又回了他们日本上学,去年他又从日本回到了坊茨,他直接被安排在坊茨医院的外科室。他不仅是外科医生,更是仟溪的顶头上司。此时站在仟溪身前的真佑全身上下带点绅士风格,却没有高大、潇洒的体型;说活慢声小气,似乎怕吓着对方。但,他喜欢笑,那种不好意思又腼腆的笑始终如一地挂在他那张白净的脸上,给人感觉是谦逊的表情。在仟溪的心里,只有几个字,不讨厌他,但,绝不会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不好,因为她不了解他,更因为他是日本人。“你,你刚刚要出去吗?”
真佑微笑着看着仟溪。仟溪垂下眼帘,使劲点点下巴颏,说:“我想去找护士长,不知她还有什么事儿安排……”仟溪在撒谎,她知道,她没有必要与真佑实话实说。“好,你去吧,有时间,请你去看电影,可以吗?”
真佑声音里带着点羞涩,“希望仟溪小姐给一个面子。”
他的声音那么低柔,又那么温存,还亲切,让外人听着暖暖的,仟溪听着很别扭。“好!”
仟溪嘴巴里吐出一个字。这是让真佑快点离去的唯一一个字。“那,我去安排。你忙吧。”
真佑带着心满意足离开了。看着真佑离去的背影,仟溪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又扭脸看了看三个矿工床头挂着的药瓶,她要算计好回来的时间。“仟溪~”仟溪的脚步刚刚迈到走廊,一个女人娇柔的声音迎面飞来。仟溪急忙向前一步,她弯腰施礼,一边说:“您好,护士长,俺刚刚要去见您。”
护士长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她是中国人。她的名字沈悦仙。她身体苗条,手脚娇嫩,平日里衣着体面。只可惜,说话扭着身体。尤其遇到男人时,她一边说话,一边抛着媚眼。她的那双眼睛真的很美,眉清目秀之中带着无限风情;她的额头很高,圆润细腻,覆盖着几缕卷发,恰巧遮挡着几条细细的皱纹;鼻梁挺直端正,点缀着一颗两颗调皮的雀斑,不失雅致;嘴巴小巧玲珑,一咧嘴,露出旁边的一对不算太高的虎牙。“真佑医生去找过俺,他告诉俺说,让俺不要给你安排那么累、那么多的工作,这点俺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沈悦仙一对眼睛在仟溪身上扫着,似乎能扫出点金银财宝,她忽闪着长长的假睫毛,她的每个动作体现着目空一切与桀骜不驯的神气。仟溪张张嘴,想解释一下,却没吐出一个字。少顷,沈悦仙的身体绕过仟溪的前身,她的嘴巴似乎贴在仟溪的脖子上,仟溪感觉到了一呼热气从后脖子蹿到了脸上。“他是日本人,不要忘了,你还太嫩了,哼,不要蠖huo屈鼠伏~”沈悦仙抛下这句不阴不阳的话,昂着她高傲的脖子,双手揣在她前面的衣兜里,她身上的工作服紧紧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形,扭着屁股走了。丢下仟溪一个人茫然失措,她不明白沈悦仙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时,有一个护士经过仟溪的身边,“仟溪,你去哪儿?”
“喔,我去后院走走,胃里有点不舒服,过会儿,麻烦您到我那个病房撩几眼,我怕赶不回来给他们换药瓶~”“好,你去吧~”那个护士很痛快地答应了。仟溪快步迈过走廊,顺着医院一楼的后门走了出去。在仟溪身后不远处正有两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一点也不知道。坊茨医院的后院不大,不仅有花坛,有水池,还有各种绿植,这个季节满园绿意盎然,花开斑斓。仟溪心里有事,她没有心思赏花观景。越过脚下的石基路,往东有一条不窄不宽的、新砌的石头路,这条路直通日军新建的医院。这个新建医院衔接着德国医院,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整体的坊茨医院。但是,日军新建医院前院后院都有持枪核弹的日军把守,里面什么情况,只有几个日本医生和日本护士清楚。仟溪一次也没来过,今天她是带着使命而来。仟溪的脚步慢慢接近了日本新建医院的西门,她万万没想到这儿也有日本兵把守。“什么人?站住!”
门内突然窜出一个日本兵,“哗啦”拉开了枪栓。仟溪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她慌忙停下了脚步。她准备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冲到了她的面前。“好漂亮的护士~”日本兵双眼里闪着龌龊下流的光。“……”仟溪攥攥冰凉的拳头,她是害怕的。“吆,死丫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沈悦仙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让你扔些垃圾,你就偷懒,快回去,病房里的病人都扎堆了~”平日里听着沈悦仙的声音很别扭,今儿就像溺水者身边飘起一根稻草,无论这根稻草结实不结实,仟溪心里多了一丝依靠。“太君,您好!”
沈悦仙扭着身子走到那个日本兵身边,弯腰鞠躬,“打扰您了,这是我们的护士,我正在到处找她~那边忙不过来了,再见!”
沈悦仙一扭身拽起仟溪就要走。“站住!”
日本兵把他手里的长枪横在了路上。挡住了她们的去路。沈悦仙急忙把仟溪挡在她的身后,昂起她高傲的头,她脸上泛着微红,眼角依然挂着妩媚的微笑,“太君,您想做什么?想找女人玩玩,我留下来~”“什么人?”
随着声音从院里大摇大摆迈出一个日本军官。他的个子像一个矮地瓜,他的模样三十多岁,一脸青青胡茬,眉毛像是黑墨描上去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他贼溜溜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到了沈悦仙和仟溪的脸上,眼前是两个漂亮的女人,一身洁白的工作服勾画出优美的身形,衬托着一脸的俊俏。日本军官奸笑着点点头,他嘴角向两边咧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沈悦仙心里“咯噔”一下,她的手偷偷抓了抓仟溪的衣襟,压低声音,“丫头,你快跑,我来挡住他们。”
仟溪迈不动脚步,她不想扔下护士长。虽然平日里她对这个妩媚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此时,她完全改变了过去的认识,眼前的女人不仅勇敢,更有舍己为他人的品质。正在这时,真佑从远处不紧不慢走来。真佑看了看仟溪,他又看了看沈悦仙,张张嘴巴没有说什么,他满脸平静,似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一边抬起手轻轻撩开日本兵挡在路口的长枪,他一边擦着沈悦仙的身体迈了过去,他的脚步直奔院门口的日本军官,上前一步,深深弓腰施礼,用日语说:“光本少尉,您今天值班?”
“奥,真家少爷,你好。”
那个日本军官向真佑点点头。看样子他们是老熟人。“有时间您去家里喝茶,我叔叔给我父亲从日本邮寄来几罐好茶,父亲念叨过,请井上中尉和您一起去~”“好,好,”日本军官微笑着点点他干瘦的下巴,“真少爷,你今天来找我就说这件事吗?回去吧,我也把你的话转告给井上中尉,抽时间,我们定去府上喝茶。”
真佑扭脸看了看仟溪,他又迅速地把目光收了回去,他继续向日本军官垂着头,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她们是咱们医院的护士,如果您需要女人,先让她们忙完了,晚上,给您送过来。”
真佑的话让那个日本军官高兴。让仟溪心里埋下了仇恨。“放她们走。”
日本军官向前一摆手。沈悦仙大口喘了一口粗气,她急忙拉起仟溪,“快走!”
一天的工作马上要结束了。病床上的病人痛苦地哼哼,他们的肺已经堵塞,维持生命的只有药液。中午时日本人来过了,他们准备放弃这三个病人。仟溪也无能为力,只有无可奈何。她默默走到窗前,静怡、奇妙的空气里飘着煤烟的味道,夹杂着蒸汽的湿气在坊茨医院半空游荡,一缕一缕、一绺一绺、像云落在了身边,又像刚刚飘离不久的魂魄,还没找到归宿;不远处的教堂非常肃穆,高高耸立的镀金圆顶,似乎穿过了云端。人们可以在那儿祈祷幸福降临,让救世主降临世间。如果真的有救世主,他怎么看不到坊茨矿区的黑暗,还有嚣张跋扈、残酷无情的日本人。外面有人敲门,声音很小。仟溪眼前浮现了真佑的影子,她犹豫了,她不想把那扇门打开。“丫头,你在里面吗?”
是沈悦仙的声音。仟溪一激灵,她用最快的脚步冲到了门口,极快地打开了门。她与沈悦仙打了一个对脸,她突然往前伸开双手,搂住了眼前女人的脖子,她把下巴颏搭在这个女人的肩头,她想笑,她真的很激动,从她眼角却滑下两行泪。“勒死俺了,放开手,死丫头,”沈悦仙把仟溪的身体从她的身上推开,她忽闪着假睫毛,“以后你再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就去我的办公室坐坐,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沈悦仙一边说,一边伸手抓起门边,把门关上。她转身走到窗前,她漂亮的眼睛瞄着窗口外面,“你有时间可以去找栀子,看看她在忙什么?还有……”就在这时门又响了,把沈悦仙的话打断了,她闭上了嘴角,她扭着身子走到门前。真佑出现在门口,他的眼睛往房间里张望了几眼,他的脚步没有动。仟溪没说话。“真佑医生,今儿谢谢您!”
沈悦仙向真佑鞠躬行礼。她一边站直身体,一边扭脸看看仟溪,“这个丫头吓坏了,我来安慰她一下。”
沈悦仙说这一席话时眼睛里波光潋滟,无时无刻不展现着她的妩媚。真佑温柔炽热的目光只落在仟溪身上。沈悦仙很知趣,她扭着身子往门外走。真佑急忙挪挪脚步,留出一个过道。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脚步,扭着脖子白楞了一眼仟溪,扔下一句话:“俺走了,有时间你去找栀子玩玩。”
仟溪点点头,她脑袋里冒出一个疑问,今儿沈悦仙为什么多次提到栀子?